《當代臺漫文學的作品與風格結構初探》Episode. 6_風格6:艾姆兔、明毓屏

 



載體使用‧筆觸與線條


  艾姆兔在《邢大與狐仙》中表現出特質十分鮮明的個人手筆,以一種既似絪縕,又如纏繞的圖像感構成畫面。歸根結柢,這種效果主要來自內嵌粗細變化和頓挫感的線條,以及內容中大量使用,組織細密卻仍能看出網格結構的網點及灰階漸層效果。因為基底並非疊線,所以雖然視覺體驗中帶有一定程度的不穩定感,但無論人、景、具、器的輪廓線卻不至於在畫面中形成動態聯想。也因為無論眼窩、鼻影、衣褶、建物等所有物件都會以前文提及的網點效果表現明暗,因此在「不僅看到繪成物和線條個性,更能同時看到許多格點密縫」的情況下,也就因為猶如毛玻璃、磨砂玻璃般不透明、半穿透的既視印象,而形成接受端直觀的「朦朧」體驗。

 

  不過,儘管朦朧感常令劇中畫面彷彿加以雲霧,但這樣的視覺意象,卻不僅不至於干擾筆觸、筆跡之間因頓挫而自帶量感的線條,反而巧妙配合了故事的古裝調性與文言對白,烘托出劇情本身略帶壓抑、有所深沉的屬性。例如第一冊第一回中,洪大聽見暗戀對象在自己面前提起亡夫時(p.20),畫面裡覆上額眉、眼鼻、雙頰的朦朧網點,除了作為物理意義的陰影之外,也能讀成角色內心的絪縕;同理,第一冊第二回中,刑大被柳瑔帶進章佳府後委屈啜泣的全頁畫面(p.61),其實也因為幾乎覆蓋整個角色的朦朧感,而體現出某種如字面/畫面意義般「稠而難散」的情緒。當然,這裡所謂的「朦朧」,並非不能一概用「陰影」的角度加以解釋,而藉由陰影將「面色一沉」加以圖像化、意象化的表述手法,也自然並非本書獨創。但值得梳理的是,透過筆線與網點搭配,艾姆兔筆下輸出的視覺內容,實則因為網格疏密程度的不同,觸發了一種相對微妙的視覺敘事效果。

 

  事實上,由於「未知」是一種相對抽象的認知,而「抽象」又不具有實際存在的體感及量感,因此從結果來說,容易因為「遮蔽了什麼」、「擋掩著什麼」等知覺聯想而牽動讀者未知意識的朦朧效果,其實也可能用來表現徬徨、迷惘、茫然、無措等同樣「看不見某某」的意象,甚至進一步延伸,呼應於纖細、稚嫩、柔弱等容易陷入前述處境的狀態。也正因為如此,以第一冊第五回為例,刑大從被李四欺凌到被洪大擁抱的整段演出(p.94-105),包括交錯運用的粒子網點在內,其實無論刑大的屈辱、怨懟、失望,洪大的難捨、憐惜、無力,甚至李四的煩躁、厭棄、紊亂,也都一一隨著角色面容、表情上的朦朧感,抑揚出種種饒富糾結的情緒。這說明了即便只是「陰影」,透過不同的成像方式及使用策略,亦能覆蓋且被讀取出豐富的敘事維度。不過必須理清的是,一如第二冊第一回中劉六向刑大告白心意的橋段(p.24-25)、第二冊第二回中耕文和崇光的調情橋段(p.40-41)所示,隨著網點質效差異,約從單行本第二冊開始,前述「朦朧」般的圖像特質便隨之消減。取而代之的是加重筆線、廓清白色區塊、勻和網點間隙之後相對潔整的畫面,但也由於筆壓有所提升,因此這個時期反而變相凸顯出了筆線裡本就內嵌的頓挫感,使得整體圖像個性轉化成線性感強烈、筆觸感鮮明的視覺樣態。

 

 

載體使用II‧走格與運鏡

 

  朦朧感使然,艾姆兔筆下無論單體物件或整體畫面,只要帶有劇情或內嵌施、受關係的事件資訊,便可能引導讀者以人物表情、動作、姿態、語意為支點,自行發散邏輯化、系統化、關係化的詮釋聯想。例如第一冊第一回中,柳瑔在唱詞聲中走過宅邸廊道的畫面(p.29),便可以因為他濃劍眉、深窩眼、挺鼻、抿唇所共構的表情,再加上挺身邁步、左臂前挽的動作,被解讀出淡然、木然、默然、毅然……等向位相異的情狀信息。也例如第一冊第二回中,刑大被問及「是否確定要被賣去無法離開的府邸」時的表情(p.42),又可以透過他眼瞳、眉向、鼻向、唇線的組合,解譯出肯定、覺悟、無奈、茫然等不只兩極的情緒。換言之,正因為對接受端帶有這樣一種待其「補完敘事意味」的召喚效應,所以無論框格使用或鏡位策略,自然也必須思考該怎麼發揮這層優勢。

 

  從結果來看,既然觀察可以帶來注目,而注目造成的聯想及詮釋,又能有效強化讀者對角色心境、事件語境的咀嚼,進而提升整組閱讀過程的情境代入感,那麼首要工作自然就是「讓讀者清楚看見那些令人觸目有感的畫面」,以及「設法延長讀者目光的停留時間」。以框格管理而言,便是儘量減少小格、多物件等可能令筆線、網點過於擠密的演出方式,設法保持「朦朧」與「模糊」的差異;另一方面,鏡頭也必須儘量往「可以作為情緒支點」、「可以成為詮釋材料」的物件集中,藉以形成無論仰、俯、側、平哪個角度,無論畫面距離是遠是近,都可以看到角色、看出情意資訊的狀態。也正因為如此,雖然從數量來看,每頁56格的平均敘事格數,似乎沒有太多策略操作的痕跡,但事實上,艾姆兔筆下不僅畫格大小、內容區分相當鮮明,在分格較多的情況下,也會透過管理畫格尺寸及可視範圍,以人物表情、姿態、靜物暗示等方式維持情感信息的流動。不僅如此,以第三回中刑大被李四握住手的畫面(p.72)、第六回中刑大被張二毆擊於牆邊的畫面(p.110)、第二回中刑大跪姿抬頭的畫面(p.52)、第五回中洪大摟住刑大的畫面(p.101……為例,劇中亦時常使用疊底、破格、重影甚至大幅畫面等表現手法,在持續召喚讀者後設理解的前提下,藉視覺變化帶來更直觀的觸發。

 

 

載體使用III‧構圖與引導

 

  作為一部以角色情緒為核心的故事,為了凸顯劇中之「人」,艾姆兔筆下也有效製造且利用了畫面中的白色部份。儘管在漫畫創作中,「留白」並非稀奇的敘事技巧,但如何在放空背景和畫面物件之後,依然引導讀者保持既有的時空、環境、事件及情意理解,卻也並非只是少畫、多畫之間的體量問題。以第一冊第四回中,逸卿與柳瑔交談為官之事的橋段為例(p.80-81),如果扣掉第2格和第8格裡網點拉出的窗櫺,再扣掉第35612格的漸層背景和第10格的黑塊背景,嚴格來說,這場總計13格、跨兩頁篇幅的演出,其實並沒有畫出任何背景,主要只以「兩個角色、一副桌椅和一落紙筆」的狀態,在近乎全白的視覺感裡推進敘事。有趣的是,由於第12格預先藉由「毛筆」、「官吏桌椅」、「窗櫺」等意象,在第一時間把空間定義成「辦公廳」、「官府後堂」或「書房」等可以同時出現前述物件的地方,因此「看起來一片白」的狀態,便至少有了一半的聯想基礎,引導讀者因為柳瑔、逸卿兩人一個托腮寫字,一個挾文紙走來的姿勢及位置,被直觀理解成「不需要點燈的敞亮空間」。換言之,第3561012格以填色式背景搭配角色表情所發散的情緒意象效果,其實也正鞏固著「角色們是在某個實質空間中互動,所以才能區分出內外,產生物理及心理活動」的觀感,形同從另一種維度切入,協助讀者把畫面中的白色區域,認知成「並不陰暗的室內狀態」。

 

  不過,這類手法其實還有升級空間,還可以轉化成更「白」的心流引導策略。以第二冊第一回中,洪大與張二送走刑大後在屋舍前的對話為例,這組總計8格、跨兩頁篇幅的內容,其實只有第12格分別畫了人以外的東西:

 

-          1格:枝繁葉稀的樹椏與晴空。

-          2格:洪大、張二兩人一左一右,坐在屋舍白牆前的長板凳上。

 

  然後就是全由兩人構成的6格畫面,而且沒有任何背景,只以少量灰階抹色的視效加以修飾,形成一組全然演繹目送心愛之人與所愛之人雙宿雙飛後,作為被留下的那個人,只能獨自消化靜默與喜悲,在唯一的知己身邊潸然淚下的場面。所以,讀者眼中究竟看到了什麼呢?事實上,雖然後續6格除了人之外什麼都沒畫,但因為最初2格已經完成空間、環境及人物相對位置的定義工作,因此在第3格以仰角遮去洪大上半臉,只凸顯張二愕然表情的畫面中,不僅後方一片白底形同引導讀者自行把它認知為天空或屋舍牆面,其間覆蓋於洪大臉、身的橫紋視效,以及張二身後如煙暈般溢束而出的灰階抹色,其實也已經啟動了面向讀者的認知轉換機制。第4格中,隨著覆蓋洪大的網點從橫紋轉為灰暈,此時讀者眼中的大範圍白底,顯然已經不是角色所身處的某個物理空間,而是如同暈散中的灰階抹色一般,是一種對應於心流活動與意識活動的意象化場域。也正因為如此,整體敘事才得以承接過半頁面積都以白底呈現的第8格,透過僅在央下位置畫出佔比不到1/9大小的凳上兩人背影,以一抹如煙霧般繚上逸去的灰階網格,配合「你就這麼喜歡她。」的簡短對話,將劇中人懷揣一世的愛屋及烏,融解在如歲月般無聲落下的終幕裡。

 

 

載體使用IV‧資訊與整合

 

  從編劇與敘事效果來看,劇中常出現的「旁白」文字,是一種可以維持內容進度、平衡受眾理解的資訊輸出策略。但在圖像環境下,因為「旁白」需要以上序框格疊附著畫面出現,所以也更是一種插入式的補述資訊,形同要求讀者在閱讀狀態下暫時脫離畫面時間軸,直到消化句意以後,再重新回到故事的事件與情境之中。由於不管多快完成「消化à理解」的後設處理,勢必會因為「讀解文意」、「圖文整合」的間隙,而令行進於讀者內心的感受狀態有所停滯,因此透過與圖像要素、感知要素的搭配,這組類似「隔斷」的體驗,其實也可以理解為一段「延長」閱讀意識,促使讀者發散既有意象與後設聯想的反應時間。這種資訊機轉類似於早期「連環圖」的施受模式,是片段圖像之所以可以透過文字信息,在讀者眼中、腦中得所補間的主因。例如第一冊第四回中的「妄告」橋段p.87,便是透過既屬旁白、亦作心聲的處理方式,引導讀者來回在畫面與文意之間,自行理解群聚的人民、排隊的人民和低眉書寫的柳瑔,在敘事中各自「是何狀態」、「有何心情」、「為何如是」。同理,後續的「民從律」反思(p.88-90)、第一冊第七回中對於刑大處境的講述(p.126-127p.131-132)、第二冊第三回中談述的狐仙情節……,甚至第一冊第一回篇末(p.38)、第一冊第五回篇末(p.107)、第二冊第四回篇末(p.112)裡的純心聲呈現……等等,儘管不一定都有嵌入額外的框格或圖層,但箇中對於意識節奏及其蘊藉效應的有效管理卻殊途同歸。

 

 

題材、調性與定位

 

  雖然因為「轉世」概念而帶有幻想色彩,為故事增添了來自「宿命」、「因緣」等語境意象的氛圍,但明毓屏筆下的《邢大與狐仙》,其實也可以通篇讀成寫實背景的故事。無論因為清貧身世而憧憬「丰姿美麗」、「有不同人生」的男孩,抑或因社會形態而必須隱藏自身性向的律師和檢察官;無論因果乖舛,終致不惡之人身陷歧路、被待以懲罪之刑,或是造化弄人,因不可預知的遭遇而造成某些幸福的崩壞……,就算不寫成故事,其中任何一組設定,依然都可能是真實世界中悄然存在的一段人生。換言之,與其直探核心命題,認為《邢大與狐仙》是一部意欲在多重對照中,藉靈魂轉世向古今世代同時發出詰問的作品,從另一層意義來看,這組外嵌幻想加乘的寫實故事,或許也更是一篇細膩處理了「際遇」的故事。

 

  事實是,環境除了帶來壓迫,也更有其之所以如斯運作的生態,有著生態之所以形成、延續的正反面向。如果任何時空都必然存在相對意義上的強勢與弱勢,那麼「如何以單體之小覓得與大序的平衡」,自然更是一場抉擇與捨取的博弈,有它落在無力、無懼、無故之間的終局。一如柳瑔在獄中見到邢大後,心裡對他的評價其實是也不是事實;一如耕文雖然已有家室,但依然與崇光維持關係的行為其實背德也不背德;一如章佳赫勒其實異端也不異端;一如邢大假狐仙之名維持與劉六的婚姻,其實是苦衷也不是苦衷。雖然常被以為與「機運」互為表裡,彷彿背後僅以或然率為譜系,但「際遇」一詞的內核卻更像是張諸多因果連動的人網,如同明毓屏刻給角色的雙向性、多向性一般,總有無法一概而論的座標。

 

  當然,幻想設定依然有其必要。整體來看,由於《邢大與狐仙》不只以《孫河邢大案》的文獻為基底材料,更在故事轉化的過程中,內嵌了許多移古見今的隱喻與詰問,因此劇中角色前世、今生的身份及體系遷變,自然也不僅代表了敘事元素的使用策略,更都有著與之對應的裡層命題:

 

1.          邢大à邢耕文:清貧孌童、假靈媒、階下囚à開業律師

自我的求與失與衛:作為清苦人,寡母早逝的邢大需要的,某程度上不光是優伶令他看在眼裡的無憂生活,更是他們被人凝視、受人疼惜的姿態。於是情愛成了獲取這份肯定的途徑,於是「被擁有」成了確認自我價值的方式。奈何它只能鎮痛,無法徹底驅趕不安及創傷,遑論抗衡無所謂有情無情、是非善惡的世間流。但律師卻是有能力爭取、辯駁、捍衛的個體。從被動到主動,從弱勢到強勢,一如非商業律師所堅持的那些 ── 懂得尊重、平等的體制,有情的條目,不粗糙的法規……,無論用為己或為人的角度來看,其實仍是一種追求圓滿的補完。

 

2.          劉六à劉崇光:農村庶民、流放囚à檢察官、開業律師

真實的護與惜與尋:作為並不幸福也並未不幸的平凡人,知道自己會因為什麼而快樂的劉六,卻因為自我以外的理由,才在數了漫長日子之後,總算迎來自己認為的圓滿。儘管這份美好,必須犧牲且破壞它自身以外一切既有而相關的人、事、物。於是被稱為「體制」的外在,終究不會停止壓迫般的收縮,也不會願意阻止自己被人牽引著、踩去它該落下的方向。一如它不曾為誰增減進退的腳步,直到衝散曾被悉心對待的那些。但檢座卻是以辨析、證偽、示真為使命的組織成員,是協助世流、法流更加靠近真實的推手 ── 至少,在他徹底對體制失望、對環境心寒之前,都不會以單體行事,無論為人或為己。

 

3.          柳瑔à柳瑔:世家子弟、地方官、大員幕賓à偏執殺手

律教的信與執與溺:作為階級上緣的存在,柳瑔怨憤的其實並非真正的不公,而是看似正發生在血親身上的不義。但世事多交換,你情我願和你儂我儂之間的距離,足夠以厭惡激化精神潔癖,再以精神潔癖孕育近乎信念、孤芳自賞的拗執。不過律教終究是舊時代的遺物。一旦脫離權力體系的庇蔭,在堅定追求多元尊重、包容的當代,危及他者生命、生存、生活的自私正義,其實也是最接近邪惡的存在 ── 於是自以為以律令教化萬民之人,註定也將逆於人道,溺於己道,在世道中溺於極端。

 

  如果抽離轉世設定,明毓屏筆下的《邢大與狐仙》其實是一部貌似愛情劇與人情劇的世情劇。洪大目送邢大時的眼神,邢大祈求母親放心時的念想,柳瑔惑於律法時的惱思,劉六失去所有時的吶喊,邢耕文仰望平等時的憧憬,劉崇光託予勇氣的想念.......,故事裡多是寫實社會的現實縮影,藉由多組渴望呵護美好、擁抱幸福的劇中角色,折射出浮世生民不分古今貴賤的際遇、掣肘及惆悵。也正因為如此,劇中無論今昔,始終透現著某種悲涼感和不安全感。事實上,這不僅是世情劇側重關注「體制與人」、「結構與人」所特有的情節效應,也是因為一旦面對社會、時空等猶如「未知」的體系漩渦時,接受端的你我,亦與劇中人同樣脆弱。

 

  另一方面,如果加入前世、今生,那麼《邢大與狐仙》在前述的世情基礎上,便又再多出了警世劇與議題劇的色彩。邢大連續兩世被奪走生命,但其實初衷是渴望一處容身之所與一雙真心擁抱自己的雙手;劉六連續兩世被奪走摯愛,但其實從沒有拒絕過什麼,總是無論好壞都一併包容;柳瑔連續兩世為律法所制,卻又時時刻刻心念整肅、執著於法教......;所以「秩序」到底是什麼?「正」與「異」的差別何在?堅定的彼端是「信」或「溺」?幸福的價值在「我」或「人」?這些拋予接受端的提醒感及反思感,其實從來不曾遠離真實人世,一如歷史總在循環。

 

  從書名來看,不可諱言,《邢大與狐仙》是一部容易令人誤會其定位的作品。一方面「邢大」並非人盡皆知的文史人物,二方面「狐仙」一詞給出甚為濃重的鄉軼式、奇譚式想像,以至於只聞書名,很可能直接折射出類比至《聊齋誌異》的預期心理。不過,得力於「畫話本」系列本身以文史類、文化類為印象標籤,從適性來看,即便被一時誤認為林野妖事之類的故事,即使全劇其實到了第二冊才真正出現「狐仙」,但或許在書系本身青年向、多元向的涵蓋範圍之內,仍不至於觸發讀者群眾的排斥意識。

 

  不過,也由於無論「畫話本」或「CCC」系列,其實都沒有特別聚焦在性別議題的討論及創作,因此劇中諸多雖不過激卻依然有其露骨、煽情的表現,其實依然可能在選讀、閱讀過程中,成為不同性別認同讀者的驚訝記憶。換言之,雖然本書若以「性別議題」為認知標的,則勢必可以吸引關心相關討論的圖像讀者,但在多數讀者只能透過書名、本事、簡介等片面資訊進行消費判斷的情況下,即便只以「畫話本」系列受眾為對象,本作品依然有其觸發題材、內容方面的諸多落差體驗的隱憂。若以一般大眾為對象,則可能優先吸引興趣於文史向鄉野軼聞,且不排斥以圖像、漫畫形式接觸相關故事的讀者,並隨著閱讀進展,僅留下樂於接受箇中議題及細節演出的群眾。

 

 

結構、鋪成與角色

 

  《邢大與狐仙》全書分成上、下兩冊,合計共14回,整體來看是一部典型的順敘故事。明毓屏藉由一名俊美男童的成長歷程起筆,在渴望肯定與被接納的脆弱中,串起與多舛命運勾連的人事與人世。故事前2回講述男童自離家到真正啟程、步向人生的類開篇劇情,可以視為第一部份;第二部份為第36回,講述男孩從失望、自暴自棄到近乎認命,委身於人的心路歷程;第三部份為第78回,講述男孩得遇真愛,離巢而去;而從第四部份開始,則因為加入轉世後的現代劇情,轉為插敘型結構。基本章法為以章回為單位的古今交錯展開,並從第12回開始,從章回插敘改為章內插敘,也就是並非在回與回之間交換古今敘事,而是直接在一方背景下置入另一方劇情:

 

-          911回:現代篇
講述男童與愛人轉世後依然作為同性情侶,兩人不只面對社會案件的敵意,亦同時仰望、期待有見容世的一天。

-          10回:古代篇
講述男童為保有婚姻,託詞狐仙傳說、半推半就走向假靈媒之道。

-          12
古代│柳瑔心念已定,願以酷吏之姿行世;現代│男孩轉世遇襲猝逝。

-          13
古代│假靈媒東窗事發,男孩下獄;現代│酷吏轉世對同性情侶行兇。

-          14
古代│酷吏以執念為信念,欲除異端而後快;現代│轉世戀人繼承男孩遺志。

 

  表面上看,講述前世今生故事的《邢大與狐仙》是一個古今交織的故事,但事實上,由於劇情交錯的編成節點相對靠後,因此除了第914回之外,劇中其實並沒有刻意營造軸線交乘的興味。從結果來看,故事除了以邢大一生作為主線,最後下令處決他的柳瑔,也代表了一條重要的劇情軌跡。由於在明毓屏筆下,雙方年少時期已經有所糾葛,因此單就兩人關係而論,故事其實類似一組先以Y字叉開,最後又以逆Y字與其組成菱形、合於一流的鋪成模式。也就是說,如果不刻意把「轉世」看作垂直因果,那麼全劇也可以讀成邢大、柳瑔、現代劇等三條軸線的共構結果,並且依照前、後之分,藉單線順敘、雙線順敘、三線順敘的方式加以展開。

 

  由於古代篇最後以邢大伏法、劉六流放作結,因此其間唯有柳瑔是雖無伏筆但仍有懸念的存在。透過一句「為令天下清,酷吏又如何」,明毓屏巧妙說明了柳瑔之後一定會再做些什麼。儘管邢大帶著感謝含笑而逝,但從來不曾心意相通的柳、刑兩人,終究在下一世仍是害與被害的關係,無論那個依然名叫柳瑔的人,在執念中到底有沒有夾雜誤會。換言之,作為延續,現代篇更像是對古時諸事的廣義解答,儘管不管柳瑔最後到底「又做了什麼」,偏執所造成的結果,只會令所有人都越陷越深。另一方面,由於現代篇裡柳瑔已被逮捕,加上毫無悔意的態度,只會使他在劇內、劇外都惹來憤恨及怨懟,因此「柳瑔究竟會不會順利被槍斃」,或許也和「劉崇光轉職律師之後的前景及下一步」一樣,是讀者端最想續知的後文。一如劇中耕文妻子所說,大家其實都想看到「法律還以公道」;儘管,她根本不知道聽著她激昂說詞的人,正是自己亡夫的愛侶。

 

  作為一部「藉故事轉化隱喻與詰問」的移古見今作品,《邢大與狐仙》故事裡的每個角色都帶有一定程度的指涉。渴望肯定和安全感的邢大,全心呵護所愛的劉六,貧不上節守的邢母,長情成癡的洪大,遊戲人間的章佳赫勒,戰戰兢兢的逸傾,盜亦有道的普濟堂,欲字為先的李四,重情重義的張二……等等,明毓屏透過折射社會面向、擷取人性特質的符號,以看似扁平,實則圓轉的角色行止,搭建起一個微觀的人間。比起必須反照禮教思維及其僵化弊病的古代柳瑔,現代柳瑔是劇中更為活躍的符號角色。不同於「思想僵化」確實是族群化甚或世代化的可能隱憂,真實世界中,「反同」雖然有其族群,但將箇中意識以「殺意」、「殺行」串連的人,即使偶見於社會新聞,卻顯然不同也不能被等同於「難接受」的人和「排斥」的人。換言之,雖然現代柳瑔在劇中彷彿作為某種「縮影」,但事實上,嚷著「趕盡殺絕」的他,卻是明毓屏為編織劇情而提煉出的「純惡」,既是功能最特出的角色,也是全劇最銜命而來的存在。

 


(本系列初始內容原名《一種重建:當代臺漫創作者的風格與構成── 以CCC(Creative Comic Collection)系列為研究對象》,獲「108年度文化部臺灣漫畫研究計畫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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