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臺漫文學的作品與風格結構初探》Episode. 3_風格3:爆野家

 




載體使用‧筆觸與線條


  以「精緻的成像」和「潤澤感」為視覺關鍵詞,如果把《FLAVORS魔廚》、《臨時預約.陰陽堂》視為筆觸個性的帶狀變化,那麼爆野家兩人筆下的圖像個性,則明顯在相同的氣質上,有著不小幅度的轉變。從結果來看,《FLAVORS魔廚》時期筆線、視覺效果的運用已十分穩定。不僅角色、景、物甚少出現比例、結構上的浮動及搖晃,透過漸層、紋理、粒子等多種泛網點效果的運用,敷合線條結構之後實現的「自線而面」效應,也就如同因為填色處理而於焉成立的獨立區塊一般,只要明確管理其間灰階濃淡、粒子大小等視覺差異,便不僅能在同時存在多個物件的畫面裡使其各自分明,相當程度上,灰階塊面自帶的陰影印象/聯想,也能與光感表現相輔相成,藉明、暗進一步廓清空間、位置等相對關係。

 

  例如第一章〈流浪廚師〉篇裡的國宴現場畫面(p.32),雖然在佔約1/3頁的中小橫框中總計出現了16個人、28皿料理、7杯酒和1盅水,但透過箇中黑、白、灰三色及其漸層、濃淡的分配,整體卻不僅不顯得圖像之間有所擁擠、沾黏,反而還順利在視覺落差中凸顯出疏密,在疏密中彰顯出環境。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處理手法雖然可能在相對窄小的畫面裡實現多物件的視覺差異化,但一旦畫面尺寸、物件佔比同時放大,或遭遇單一物件本身受光反應、質感表現無法拆散處理的敘事狀態,原本輪廓線與填色效果所共構的物件感,便可能在衣著、髮式、牆面等延伸化、均質化的範圍中,因為網點樣態、灰階色調的相似而有所減降。例如第二章〈回憶之果〉裡酒館餐區、後廚的熱絡及忙碌畫面中(p.4344),除了角色面孔、白上衣等部位仍努力發揮視覺區隔作用之外,其他諸多導用網點修飾的部份,便開始出現視覺感受上的黏著。同理,同一話中果園長蟲的畫面(p.59)、凱拉與格拉貝道別的畫面(p.74……等等,也都在蟲與林葉、衣服與背景之間,發生了不可諱言的色調相混。儘管仍能保留一定程度的視覺完整性,但其間耗損塊面性、區域感和辨識度之後形成的平面化問題,卻也清晰可見。

 

  而在《臨時預約.陰陽堂》中,儘管涉及陰影、材質的部份依然常以泛網點效果處理,但整體來說,面狀化、灰階化、粒子化視效的範圍式使用,卻較《FLAVORS魔廚》時期減少許多。取而代之的是白、黑搭配,以及開始出現在自身粗細、寬窄變化上略帶墨筆感的線條形態。比起過去「線性存在感較弱,主要服務於勾圍圖像」的狀態,墨筆線條與光感修飾手法的結合,顯然透過輪廓線及其筆壓感、筆觸感的表現,令畫面更能在保有細膩度、光潤感的同時,呈現出圖像物件之間不只站位前後的空間感及層次感。例如第一回〈春〉中寒仙與鳥女同框的畫面(p.20),儘管背景使用了深灰階的漸層色打底,但不僅鳥女身上高比例的白色部份帶出了淺灰部位的區隔感,以大抹黑色為主要視覺印象的寒仙,亦先以重於背景的色感形成獨立視覺範圍,然後再透過黑白之間的相互襯托,令自身臉孔、五官、手部、髮澤甚至茶碗、繚煙的部位,都於焉成為讀者落位鮮明的視覺節點。同理,劇中所有晝登場的畫面,則又進一步反向操作這組視覺機制,以筆觸線條勾勒、圍出的白色區域為目標範圍,然後再透過髮蔭、五官凹陷處等灰階部份的點綴,使其觸發與線內無色區塊的相襯效果,如書法「寫意」原理一般,引導觀者意識到線性、結構以外的可視部份,提高了「不黑之處」與「未畫之處」的存在量感。

 

 

載體使用II‧走格與運鏡

 

  由於成像結果甚為精緻,畫面物件也多,因此爆野家筆下圖像雖然在《FLAVORS魔廚》時期沒有成像程度的問題,單格、單物件情況下並不容易出讓人看不懂的情況,但與精緻、多物件互為表裡的,則是一旦進行框格內的動態表現和連續框格的連動式演出,便必須思考如何在物件稠密、資訊濃重且區隔感可能不明的情況下,有效預防相對平面化、扁平化的圖像層次感,令它們得以給出「動勢」所需的差異表現。從結果來看,除了使用效果線、狀聲字、對白時間等漫畫通用技法/語法之外,能從作品中看到的應對之道,大致包括「以關鍵幀格帶出動態感」、「以鏡頭變化衍生動態感」「以逐格畫面結合鏡頭變化形成動態感」三種處理方式:

 

1.          以關鍵幀格帶出動態感:擷取連結前後動作的動勢瞬間,以該畫面作為「動作已進行且仍未結束」的狀態象徵,引導讀者產生「動態進行中」的知覺理解。比方說以「水杯離嘴+開始講話」的瞬間表現「喝水」行為及其當下的執行狀態,而非只是單純畫出「杯在嘴邊+仰頭吞嚥」的畫面。例如第一章〈流浪廚師〉篇中貴族們發現料理都是廢物料時的5格畫面(p.35),便各自都在進食、驚嚇、發怒等帶狀動作中抽取出了並非始末時間點的畫面;也例如第二章〈回憶之果〉中,格拉貝從門外偷看廚房光景的5格演出(p.34),儘管每格或多或少都有借助效果線、符號(蒸氣、水滴……等)等漫畫語法的效應加乘,但其間無論喧嘩狀態、料理過程、後廚運作、瞠目旁觀等畫面,卻也依然體現了關鍵幀格的具體效應。

 

2.          以鏡頭變化衍生動態感:翻變框格內畫面,藉以降低敘事圖像帶給讀者的重復觀感,以差異化、連環化的綜合視覺體驗製造「非靜態」感受。例如雖然只是交代「角色打開房門後看到的內部環境」,但卻在單頁裡連續串接沒點亮的燈、陰影遮半的書桌、凌亂的書櫃、微拉的窗簾、空掉的衣帽架等獨立畫面,便能在一定程度內,因為讀者理解到的畫面視角,形成「房內發生事件,狀況有待確認」、「開門者掃視房內各處,逐一確認環境狀況」等邏輯不同,卻同樣帶有事件感、事態感及動態感的認知。例如第三章〈毒解藥〉篇中,格拉貝和黑胡椒精靈、鹽精靈一起對大蒜騎士曉以大義、要求協力的橋段(p.9698),便分別使用6格、7格在鏡位、角度、距離感上幾乎無所重覆的畫面,令該兩組演出即便抽去效果線、對白、光效內嵌的時間流效應,依然能在框格跳轉間形成清楚的動勢及動態,維持相當程度的敘事機能。

 

3.          以逐格畫面結合鏡頭變化形成動態感:以分解動作搭配格內畫面的翻變,藉以在降低視覺重復觀感的同時,強化動作行為及其連續化、時間化的資訊認知。例如在前述「角色打開房門後看到的內部環境」的敘事案例中,進一步將「陰影遮半的書桌」畫格一分為二,便可以藉由「陰影佔比高」和「書桌佔比高」兩幅畫面的連續出現,在讀者眼中形成猶如陰影移動一般的動態表現效果。這樣一來,不僅原本「房內發生事件,狀況有待確認」、「開門者掃視房內各處,逐一確認環境狀況」等認知邏輯依然得以保留,透過加入連續畫面,也能使整體資訊的時間流動感更為明確,形同為其他房內畫面也附加了一層讀者眼中的動態屬性。例如第二章〈回憶之果〉中,格拉貝發現凱拉的馬鈴薯滾到腳邊時的分解畫面(p.36),以及下一頁用來表現格拉貝表情變化的前、後格搭配,都可以看成相同原理的基礎及進階化運用。事實上,如後者般「以鏡頭距離複合成另類分解動作」的手法,在本作中更為常見。諸如第二章中格拉貝因精靈說話聲而回頭(p.40)、第三章中古薩爾威嚇格拉貝的動作(p.85)、第四章中黑火與朝天說話的表情(p.127)、格拉貝變回稻草人順流而去的畫面(p.152……等等,都有異曲同功之效。

 

 

載體使用III‧構圖與引導

 

  及至《臨時預約.陰陽堂》時期,得力於計劃性的白色區域使用策略,除了畫面物件本身對應於面狀化、灰階化、粒子化等範圍視效的減量使用帶來正面效應,更多技術性留白的背景畫面,也發揮了凸顯主體物件的輔助效果。儘管總括來說,兩部作品對於框格的用量及節奏感變化不大,但有趣的是,比起《FLAVORS魔廚》時期大量使用方整框格,《臨時預約.陰陽堂》中,出現了更多斜格、切格、疊格、穿格、破格的敘事手法。換言之,相較於因為佈滿圖像物件,所以「必須設法確保其主體性、焦點性、關聯感」、「必須儘量維持畫面及其可視區域完整化、有機化」的牽制條件,資訊減量帶來的改變,其實不僅克服了空間感、層次感的平面化、混淆化問題,更解放了「框格」作為敘事物件的進階功能,令創作者產生更多對於構圖的想像。

 

  簡單來說,雖然從《FLAVORS魔廚》到《臨時預約.陰陽堂》,爆野家筆下的鏡頭角度依然多為平視、側視和左右45度,但隨著框格形狀的變化,更多構圖形式也相應產生,開始以更加具體、直觀的狀態,協助讀者獲取時間、事件、事態及閱讀軌跡等內容資訊。例如第二回〈夏〉中,晝以高跪姿在小船上迎接柳芳的上、下兩梯形格組合(p.51),便因為斜切格更勝於平切格的流動感及時間聯想,而有效呼應了背景裡向右方飄飛的草葉;也例如番外篇〈仙草花開時〉中,幼年寒仙為了救天蠶而遇險、最後反而為其所救的一段演出(p.76-79),透過斜、疊、破、穿等形式及尺寸變化,不僅人物站位更容易做出傾度、角度、景深程度的處理,像天蠶救起寒仙時「不只居高臨下,更配合框格位置加以透視變化」的視覺表現,也才得以傳達出「拔地飛起」的速度感及距離感,延續且擴升了事態的緊迫氛圍。

 

  事實是,儘管方整框格具有顯著的知覺整理效果,可以透過穩定的視覺單位感協助讀者掌握閱讀節奏,但相對複雜的格形搭配,卻可能在一定程度內賦予平面圖像更加立體化、狀態化的表現策略。例如番外篇〈仙草花開時〉中,以一組面積近乎半頁、相對複雜的疊底畫面演出「天蠶直接從窗外進屋夜訪寒仙」。雖然從框格構用的邏輯來看,右方兩格以鏡頭距離呈現出類分解動作的寒仙表情,無疑屬於上位順序的疊加圖層,但透過「窗戶本身也是方框」的視覺轉化,原本做為底圖的天蠶進屋畫面,便儼然形成了「自帶框格」構圖狀態。另一方面,為了更清楚體現出「跨進來」的動作及動態定義,此處還加入了微仰角、窗外漸層、角色影子、右牆黑漸層等修飾效果,令畫面不僅滿足作為關鍵幀格的充要條件,更同時滲透出視覺重量,以具體可見的知覺支點,引導讀者在理解中感受角色如何出力執行「撐」、「跨」等動作。

 

 

載體使用IV‧資訊與整合

 

  總括來說,在爆野家筆下,從《FLAVORS魔廚》到《臨時預約.陰陽堂》,本身即是一段整合並重新分配資訊構成形式的過程。比起前者恰似以網點視效做為最終修飾、如濾鏡般齊尾式統合畫面狀態的輸出樣態,後者則改用落差視效貫串全篇,也就是藉由黑白反差、計劃留白等做法,讓共通於「白意象」的視覺經驗自體連接,既形成全面凸顯所有「非白事物」與「非白區域」的敘事基效,又有助於利用「似白非白」等容許自行詮釋的空間,以流動感、時間感、蘊藉感、發散感等一體多面的聯想效果,為畫面升級出意象式、感受式、詮釋式的抽象敘事機能。

 

  值得一提的是,相較於《FLAVORS魔廚》中只少量且小規模地運用效果線,在《臨時預約.陰陽堂》中,爆野家筆下速度線、軌跡線、情緒線、集中線等功能線條之於背景、角色、物件的使用也明顯增加。不難理解,畫面本身是否資訊飽和,勢將直接影響附加資訊的可用空間及使用頻率;除此之外,作者自身的筆觸狀態,也會因為作為輪廓線時能否協助讀者辨讀圖像物件,而影響它是否適合與效果線共同演出。換言之,著重黑白反差、計劃留白的處理手法,自然更容易與各種線條工具彼此搭配。值得思考的是,如果基本線性依然維持在泛網點時期的均細形態和勾邊功能,那麼導入留白、反差效果之後,是否還能有效融用效果線等附加進來的資訊物件呢?事實上,這不僅是需要同時考量敘事目的的技術問題,在《臨時預約.陰陽堂》的先後章節裡,爆野家筆下對應於寒仙、晝、天蠶、阿胡、秀梅、側柏……等一眾角色的成像法/畫法轉變,也說明了箇中多元策略的嘗試空間。

 

 

題材、調性與定位

 

  從《FLAVORS魔廚》到《臨時預約.陰陽堂》,爆野家表現出了對於幻想系內容的興趣及處理經驗。就性質而言,這兩個故事分別屬於奇幻及玄幻類型。雖然都是以超自然力量作為幻想橋段的因果支撐,但邏輯卻個別來自西方式的魔法、秘術、儀陣,以及東方式的符法、咒令及玄門道術。雖然屬性類似,但幻想要素在兩部作品中的使用方式卻又不盡相同。在《FLAVORS魔廚》中,由於存在精靈、吸血鬼、異怪的世界似乎與人世沒有次元般的區隔,因此「動物其實會說話也會思考」、「人們其實不算完全理解到世界真實形貌」的擬人感及異想感,也就結合了「劇情其實內有議論」的寓言意味,與大眾熟知的童話色彩有所呼應。儘管同時使用虛構與寫實世界觀,在邏輯層次上仍有許多協調空間,但從結果來看,這樣的設定也帶出了相當程度的敘事功能,以「架空寫實」的對比凸顯效果,引導讀者感受在虛構中更被擷取、被放大的真實。

 

  另一方面,《臨時預約.陰陽堂》則因為明確給出了「陰陽堂處在陰陽交界處」的設定,而令整體世界觀顯得更為立體、更加宏大。就敘事效果來看,內嵌不同維度的世界觀,代表能夠藉由超越「物種」差異,以更勝於「人獸有別」、「人鬼殊途」的邏輯鋪排劇情,或透過「對被稱為○○○的存在來說,人類眼中的某事其實如何如何」的再定義方式,具體操作施予讀者的陌生化處理,既刻劃出不符合一般常識的視角系統,又同時利用原創邏輯自圓其說,在最大限度內自由調度衝突、和解、殘局等情節發展,藉故事張力牽用讀者情緒。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劇中所有與「立場」互為表裡的「跨界」行動,自然也可以順理成章帶出悖反、覺醒、挑戰、爭取、信念、悔恨等一系列精神向、哲思向、價值向的敘事座標;不僅形同開出位面化的角色塑造空間,對故事編成而言,也有如拓寬了概念邊界,容許消化更多不拘一格的因果。

 

  雖然都是料理主題,但《FLAVORS魔廚》與《臨時預約.陰陽堂》的路線卻有所不同。一般來說,料理故事的處理方式包括料理本位、技術本位、詮釋本位、食客本位等四種方向,以及近年興起,由食客本位演化而來的飲食行為本位:

 

1.          料理本位:重點在於料理本身如何製成,如何留意要訣、細節等相關重點,以及如何欣賞、品鑑製作成果。戲劇處理之下,多發展成解說式、介紹式的敘事內容。

 

2.          技術本位:雖然也會使用到前項相關的資訊內容,但側重對於技巧名目、難度、效果的描述,以及菜式、食客反應所對應於箇中處理的反饋。戲劇處理之下,多發展成競技式、藝賽式的敘事內容。

 

3.          詮釋本位:計畫性使用料理製程、選材、技巧等相關資訊,但側重處理箇中可被象徵化、邏輯化詮釋的部分,針對料理的內外構成要素進行闡述型發揮。戲劇處理之下,多發展成以料理作為話題媒介,說理式、論述式的敘事內容。

 

4.          食客本位:性質上屬於前項的變形版本,但容許所談述的事件、事理與料理本身、料理資訊脫鉤,改以食客個人的經歷故事、喜怒哀樂取代接點。戲劇處理之下,多發展成人情式、社會式的敘事內容。

 

5.          飲食行為本位:核心概念與前項無異,依然容許料理及其相關資訊、知識與劇中情節、事件脫鉤,但側重表現飲食行為本身的執行、進行及當事、完事等箇中狀態。因為不過多涉及評論、解說、詮釋等資訊給出,所以戲劇處理之下,多發展成即事式、筆記式的敘事內容。

 

  對照來看,料理本身自帶幻想色彩的《FLAVORS魔廚》,相對是把食物、菜式處理成呼應劇情、詮釋命題的媒介,比較接近第3類;而會對料理品名、製程進行資訊化、知識化表現,並藉此進一步連結情感、人性表述的《臨時預約.陰陽堂》,則更加傾向第1類與第3類的混合應用。

 

  劇型方面,終極目標相對隱諱、段落彼此以單元形式銜接的《FLAVORS魔廚》,本質上更接近公路劇及冒險劇。這類劇型具有相對寬廣的調性融接空間,根據情節組合,可以藉由旅途中發生、遭遇的人事物直接轉換事件氛圍。例如劇中懲戒貴族、扳倒惡商、援救吸血鬼、解放龍神(尋回自我)等四段故事,便分別帶有異想奇趣、熱血競技、詼諧反差、溫情療癒等調性座標,賦予每段故事截然不同的敘事氣質。而存在固定據點,經由事件不斷向外邂逅互動對象,結識且帶出更多登場角色的《臨時預約.陰陽堂》,則更加帶有群像劇的部份特徵。差別在於,群像劇雖然也會透過餐廳、偵探事務所、萬事屋、書店、古董店、餐廳、寵物店、診所等固定據點,藉「委託」、「交易」等行動概念促使主角與新事件、新角色締結關係,但基本以角色故事劃分段落的群像劇之所以有別於一般單元劇,關鍵在於所有聚成群像的登場角色,其實不只是被情節逐一「帶出」,而大多會在自身劇情結束之後,持續憑藉已完成的人際基礎,再次回到故事當中,成為常駐或「游擊」於原據點的存在。

 

  這樣一種猶如「準班底」的定位感,使得群像劇角色不僅具有不斷「回訪」、反覆拓展故事脈絡的特性,對內容調性而言,也往往能夠營造出宿舍生活般的熱鬧感及歡快感,進而配合後續對於個別角色經營的起伏策略,操作出小規模的加乘、反襯效果,甚或導入重大事件,處理出類似喜、悲反轉的基調質變。換言之,除了主角二人組之外,《臨時預約.陰陽堂》中所有在單元段落登場的人與非人角色,雖然都已謝幕、下場,但在群像邏輯中,卻都可以理解成「已經完成回訪準備」的情節觸媒。

 

  涉及料理、美食元素,令《FLAVORS魔廚》與《臨時預約.陰陽堂》看似擁有吸引類型讀者的優勢。但另一方面,幻想式、寓言式的設定,加上情致向、省思向的內容,雖然可能符合「畫話本」書系面向青年讀者的基調,隨之弱化的「料理」屬性,卻不見得能夠滿足為此而來的受眾。從書名來看,兩部作品都提前給出了令讀者意識到「幻想」元素的資訊。不過由於多數讀者無法預先從本事、簡介中得知故事的設定及內容全貌,至多只能知道將與「料理」有所結合,因此一旦劇情如《FLAVORS魔廚》般不集中凸出飲食主線,便可能在閱讀過程中衍生期待落差。而在《臨時預約.陰陽堂》中,除了「陰陽堂」本身不必然與料理、飲食扣合,其間相對硬核的食藥、知識解說,也更容易因為過度貼合真實,反倒與自身幻想色彩濃厚的世界觀有所衝突,帶給讀者相悖相疏的認知體驗。

 

  有趣的是,鑑於圖像個性、角色設定等表現樣態,往往都與敘事端、接受端的需求取向互為表裡,因此從別樣角度來看,無論《臨時預約.陰陽堂》本身作何主題,劇中對於美形角色、角色關係、雙人羽化的著墨,其實在在都如同「我是屬於寒仙的」的對白設計一般,極其符合BL取向的內容特質,表現出了相對鮮明的發展適性。

 

 

結構、鋪成與角色

 

  從《FLAVORS魔廚》、《臨時預約.陰陽堂》兩部作品來看,爆野家在處理故事時,常以隱藏式的多資訊結構進行編排。儘管也可以依一般理解將其認知為「明線+暗線」的處理手法,但爆野家筆下卻進一步將其打散,進而透過隨機穿插事件、觸發邏輯的模式,在本來各自獨立的單元情節中,分別交代「當下時間線發生的事件」,「之所以使得當下時間線發生該事件的事件」,以及「令角色之所以成為目前樣態、狀態,之所以形成目前關係」的事件。

 

  由於屬於相對複雜的資訊給出形式,因此這類編排往往需要精細梳理支撐讀者理解的充要條件,並且在產生內容的前置工序中,就明確衡量其零散程度、破碎比例與敘事成效之間的連動範疇。換言之,雖然確實是種可以營造神秘感的章法策略,但卻也可能在資訊不對等的情況下,丟失讀者對於劇情、寓意、情致的認知效果,連帶造成代入感及體驗感的坍塌。從結果來看,由於兩部作品目前皆已完結,因此在非連載狀態下,讀者確實可以透過對照前後劇情,獲得一定程度的註解紅利。但不可諱言的是,正因為對讀者而言,埋藏過深、牽涉過多的未知,往往會直接形成「疑問」而非引人入勝的「懸念」,所以無論使用何種雙線結構或多資訊組合,都必須預先準備明確、厚實的引導策略。甚或輔以旁白、群眾等間接解說機制,以避免讀者比角色更早迷失在虛實交替、古今重疊、真假相生、因果對換、先後錯置、零和疏離的劇情世界中。

 

  基於前述,雖然無論《FLAVORS魔廚》或《臨時預約.陰陽堂》,大致都可以歸類為「主角身世+當下事件」的大雙線結構,但拆散來看,故事中使用的鋪成方式,卻又更接近「單元化的收線型解謎故事」,也就是推理小說中常用的線索拆分手法。這類處理通常刻意在通往解謎結果的過程中安排外圍事件,令角色反覆在看似不相關或確實不相關的遭遇中,獲得有助於達成目的的可用資訊。不過這也使得每個段落必須搭配整體設計,從而有效完成「往情節裡嵌入可用資訊」的工作;否則,一旦刻意安排的「浮現線索」、「伏筆咬合」、「邏輯連通」橋段,又在讀者眼中形成某種新的費解資訊,那便不僅難以達到「收線」效果,反而更可能使得原本中規中矩就能演完的劇情,成為讀者眼中即使真相大白,也依然紕漏甚多、無所完整的未竟之作。

 

  事實上,由於無論《FLAVORS魔廚》或《臨時預約.陰陽堂》,到了卷末都對「主角身世+當下事件」有所回應,因此兩部作品大致上不算留有伏筆,自然也就沒有回收與否的問題。不過值得釐清的是,如果不以單行本為閱讀前提,改以連載角度進行檢視,那麼不僅「主角身世」本身即是最大謎團,深一層看,即使「格拉貝本是卡隆」、「寒仙與晝曾共歷劫舛」在結尾已大致形成說法,但「麥子精靈.弗拉爾為何不識一體同在的卡隆,為何無法與之溝通?」、「東門曦臨死前的怪罪之語所指為何?」、「同時作為精靈及魔剎的寒仙,為何不(或無法)嘗試以魂魄手段處理晝的生前記憶?」、「天蠶在劇末所謂的危險是什麼意思?」等四項細節,卻終究因為尚未加以挖掘,而沒能給回具體的劇情效應。就性質而言,其中一、三兩項是因為劇中沒有觸及,所以至多只能視為設定上的盲點式衝突;而二、四兩項,則是因為直接被置放成情節內容,所以如果將判斷標準改為「讀者是否會因而產生揣測」,那麼《臨時預約.陰陽堂》自然仍有未收之筆。

 

  無論以單元段落銜接出公路冒險興味的《FLAVORS魔廚》,抑或本質上更接近群像化結構的《臨時預約.陰陽堂》,所有「沒有進一步延續自身故事」的劇中角色,其實都是以正、反立場引出內容命題的敘事媒介。而另一方面,儘管後者在架構上屬於雙主角故事,但敘事效果卻相對非典型,不同於一般常將兩名角色處理成個性相似、相反或相異的形式。總括來說,主動說出自己「屬於寒仙」的晝,由於處於失憶及屍傀化的狀態,對寒仙幾乎言聽計從,因此這時不僅「雙主角」的概念形同虛設,甚至更超越了「個性相似」的狀況,令晝猶如「個性較為開朗的寒仙分身」。不過,雖然「兩人等於一人」是原始基調,但角色屬性隨劇情脫離框架之後,晝卻反而被賦予了「直接觸發劇情」的意外型功能,以類似不定時炸彈的存在定位,配合劇情與敘事需要,為主線故事製造突如其來的展開。例如第三回〈秋〉篇中的黑化,以及第四回〈冬〉篇中獨斷行事……等等,便可以看出其「既是傀儡,亦作變因」的角色功能。



(本系列為增訂版本,初始內容原名《一種重建:當代臺漫創作者的風格與構成── 以CCC(Creative Comic Collection)系列為研究對象》,獲「108年度文化部臺灣漫畫研究計畫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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