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臺漫文學的作品與風格結構初探》Episode. 16_風格16:彭傑

 



載體使用Ⅰ‧筆觸與線條


  相較於後來在《方舟奇航》、《時間支配者》等他社書系中更為顯著的筆觸感及筆壓感,彭傑在〈瑪麗亞〉中則表現出了鮮明的線性感。不僅以穩而細的線條為成像基礎,更在畫面中勾勒出輪廓纖細的視覺物件。儘管平面感較重,但透過齊整的塗黑、網點等區隔處理,再加上漫畫式圖符語法的運用,從結果來說,整體皆能有效凸顯敘事主體,在一定程度上維持畫面內的圖像層次感。

 

  區隔處理方面,以標題頁中「仲介商人拿型錄向老人推銷」的畫面為例(p.33),雖然眼鏡鏡片、人臉皮膚都以白色表現,但透過鏡片下緣的下弧細線,以及鏡框部份的黑塊填色,卻簡單、有效地完成了「眼鏡」與「人臉」之間的層次劃分,令「上黑框與下細線圍起來的白色部份」能調動讀者視覺經驗,自動讀解出「因為反光所以看不到後面雙眼」的狀態。也例如劇中「青龍」一角雖然皮膚、旗袍都以網點進行灰階處理,但藉由兩者微妙的濃度及色階管理,角色一頭以色塊、色帶表現的黑色長髮,此時也不只是為畫面中的視覺重心,更因為「髮àà旗袍」之間「黑à淺灰階à深灰階」的映襯效果,使得畫面裡「看起來灰灰的地方」能夠保持同中有異的落差感,不會因為色調、紋理、密度的相近而有所沾黏。

 

  除了符號物件、效果線等常見處理,彭傑筆下運用的漫畫敘事手法,也包括俗稱「留白邊」的層次修飾,以及以「Q版」為代表的漫畫式變形。前者意指在視覺物件的輪廓線外再加一層白色,避免它看起來與背景、周遭物件有所滲融。不過,雖然都以「留白邊」統稱,但這項處理卻還可以再細分成「白線」和「白暈」兩類。一般來說,由於「白線」依舊屬於線性物件,即便加粗也至多只是成為看似「描邊」的結果,因此雖然可以區隔物件之間的主客關係,但整體樣態卻類似「剪貼」般的平面疊貼,較難形成整體化的圖像層次感。也正因為如此,如後者般以「光暈」形式加於主物件外側,使其因為光感而顯得非平面化的效果則更為常見。從結果來看,這其實也是彭傑在作品中主要使用的方式,例如劇中「仲介人往看護群中介紹9528登場」的畫面(p.34),便是透過粒子似的網點效果,令「9528」雖然僅作為最上序圖層、平面疊於畫面之上,卻因為外圍光效本身暈散且若隱若現的效果,而依然具有分離於背景圖像的高辨識性。

 

  另一方面,「Q版」化的漫畫式變形,則是指透過改變或扭曲物件形狀、比例,使其跳脫於畫面、情節之原始語境,進而能在一定程度下彷彿有別且自外於畫面的敘事修飾手法。例如劇中「9528向雇主表示自己不需要名字」(p.35)、「雇主被9528疾速推離強敵環伺場域」(p.36)、「雇主表示沒想到真有光速的拳頭」(p.52……等畫面,便透過9528、雇主在畫面中突然縮小化、簡略化的線條,以及符號化、誇張化的五官尺寸,令其間喜、怒、激動等情緒演出彷彿不等速且跳脫於畫面事件本身,從而在敘事目的之外,達到相對醒目的效果。同理,以「眾看護追上9528,同步競速」(p.37)、「白虎推兩名雇主撞上道路施工標誌」(p.43)、「瑪麗亞施展水溝蓋跑法」(p.56)等畫面為代表,劇中之所以時常出以瞠目、白眼、張大嘴、驚訝等變形手法處理人物表情,除了配合烘托事態氛圍之外,其實也可以讀成設法凸顯主體物件、協助接受端辨讀的視覺策略。

 

 

載體使用II‧走格與運鏡

 

  運用「相對大格」的比例變化手法,〈瑪麗亞〉中,彭傑以少破格、無疊格、無斜切格、無疊底格、無散碎格的方式,在以方整格為基礎的表現形式中,完成了高迫力、高速度感的流暢演出。儘管「尺寸落差」、「全方格」並非其筆下原創技法,但作為一篇僅以32頁便完整演繹戰鬥、搞笑、溫情、說理等多維度內容,猶如具體而微重現完整日系少年漫畫框架的單元作品,其間不依賴花式用格,僅著力於節奏管理的策略及效果,儼然值得進一步探討。

 

  「格內張力營造」與「格外主客互襯」,是彭傑在〈瑪麗亞〉中一以貫之的敘事技巧。總括來看,前者是一種「以頁為單位,為每組演出安排大尺寸畫面」的規劃策略,不僅如此,也因為「視覺迫力」在漫畫表現中是一種相對性的表現效果,可以來自極大畫格之於框內大畫面、小畫面的反差,也可以來自大小畫格與框內高密集資訊、大留白畫面的反差,所以透過計劃性的使用,便能有效凸顯事態、氣勢、情緒、壓迫感等情境化表達。例如標題頁中,首格便以近半頁比例呈現仲介人「給出型錄」的動作,配合框中近距離人物半身特寫,與後續四個相對小尺寸畫格形成「遞東西過來à擠壓à推進」的閱讀感受(p.33)。也例如在「瑪莉加速超越9528」的畫面中(p.38),以首頁的大畫格、高密度內容,結合第23格小畫面形成激進動態感。以及「9528揭露自己特級看護」身份時(p.48),以逾半頁大格表現人物頭臉特寫時,因下方六個小尺寸畫格和框格內相對縮小的眾人表情,而反襯於畫面的威攝力。

 

  另一方面,由於無論畫格尺寸多大,如果沒有沒有在頁面中以間白搭配出一定程度的錯落感,便會因為齊頭齊尾的邊界感而降低它的張力表現,因此在前述例子中,其實也各自搭配了自體畫格、其他畫格的縮排或出血處理,使得「襯」的效果更為鮮明。例如仲介人案例中以第23格形成出血對比,製造整體演出在角色行動「進退」之際,對應於空間、環境的「伸縮」感;瑪莉案例中以首格自體出血效對比於第23格縮排處理;9528案例中,因第2格縮排而備感烘托的大小落差……..等等。事實是,無論主畫格或他畫格,縮排製造出的間白空間,不僅可以透過「有畫東西vs.沒畫東西」的區域感,直觀召喚讀者對前者投入更多的注意力,以「9528推輪椅直衝向前」為例(p.54),更可以藉由空出下排右側空間後,因右讀式版型自右而左的視覺慣性,形成呼應於首格大尺寸畫面及其速度線、效果線(即行跡光痕)的敘事媒介。

 

 

載體使用III‧構圖與引導

 

  戰鬥、對決、競速、招式等情節內容使然,〈瑪麗亞〉是一篇需要時刻維持高昂張力及事件動態感、緊迫感的作品。也正因為如此,敘事時的第一要務,便是如何在畫面中持續輸出可被視覺感知的「能量流動感」,確保讀者端「緊湊」、「高潮迭起」的接受體驗。面對這個問題,彭傑筆下給出的回應,是利用更多俯/仰視角與類45度特寫的複合畫面,在空間感、立體感中帶出發力、受力、蓄力等多種力流表現,令它們不僅可以協助畫面呈現加/減速、順/變向、強/弱氣等具體認知,還可以在大小、遠近之間傳達出「事態緊迫」、「意外突發」等瞬息萬變、一觸即發的緊張感。

 

  例如在「白虎凌空落地、擋下9528前進」的橋段中(p.41-42),便不僅配合其高大身姿,在中距離鏡位的登場畫面後,結合「我不會讓你們再前進的!」對白給出人物臉孔截滿畫格範圍的仰角式特寫,發散其俯瞰、睥睨一切的壓迫感,在其下一頁「因為中計而推兩名雇主撞上道路施工標誌」的演出中(p.43),則進一步延伸略帶仰角、特寫的鏡頭屬性,配合角色表情,壓縮出即便不使用對白,也依然能清晰傳達「大吃一驚」、「突然意識到自己中計」、「即刻發現大難臨頭」等的心境變化。也例如「9528為雇主擋下青龍攻擊」的情節中,以斜向又上的仰角構圖,配合畫面上緣自左上打至右下的氣勁,藉架肘姿態和角色表情表現出接招時的吃力和受壓。同理,「玄武追擊9528」的一段演出中(p.44-45),9528被掠過身邊時微帶仰角的震驚,以及回頭大喊「可惡」的慌惶等等,則更是巧妙利用了人物在畫面中的佔比,藉「鏡頭距離與壓力認知」的正比係數,延續了兩人之間追與被追的拉扯,以及「前進至遊行隊伍前線」所給出的,帶有的「跨越」、「超過」暗示的目標意象。

 

  事實上,一如電影鏡頭同樣存在視覺距離的管理策略,在閱覽狀態下,讀者透過自身視角,以第一人稱觀點接受畫面資訊的結果,也會因為箇中視野、距離的變化,而出現主、客觀視角的變位,模糊其認知邊界。一如閱覽者容易因為第一人稱之間的連結而把自己代入主角觀點,在這樣的基礎上,如果以中、遠距離表現「主角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那麼只要主角本人不出現在畫面中,類似體感的兩相連通,便會因為「一望無際」其實也可以理解成「閱覽者透過主角眼睛看到的景像」,而觸發並行感受機制,令接受端「既知道那是角色看到的,又覺得像是自己看到的」。換言之,一旦拉至極近距離,以特寫般的畫面呈現凶神惡煞的對手,那麼不僅並行感受機制可以引導閱覽者接收到兩人份的被壓迫感,其間代入觀點及視野、視線角度的變化,自然同樣也是以兩人份的質量在運作,甚至形成往復式、迴擊式的意識流關係。從這個角度來看,無論以白虎案例或玄武案例為代表,劇中所有藉鏡位、距離表現出的敘事張力,其實同樣也可以理解成「讀者藉由主角視點,反覆在觀看對手、與其互視的過程中感知到的事態變化」。這不僅如同真實生活中與人對視、互動的直觀體驗,可以觸發「身歷其境」的當事感及被針對感,同時經過俯、仰角度等修飾的效果,也更可以輸出真實情況所不及的特化認知,使得並行機制不只帶回第一人稱的觀看感受,亦能進一步勾連至對方視野、心境的模擬,形成相互交乘的連動感及追高感。

 

  一如前述白虎案例中,9528與其視線總共有過2次交集。其間一次「對眼後捕捉不住視線及其移動」,一次「承接對方輕視回望的眼神」。但有趣的是,在讀者眼中,這組反應過程還必須再加一次「與玄武自述拿過奧運金牌時的眼神對視」。因為雖然從情節上看,該畫面是「玄武追過9528之後,逕自往前衝刺時凝視前方說出的話」,但由於畫面中略以俯角表現壓身突進感的玄武,其實是一副正面迎來的姿態,因此就算沒和9528對上眼神,她卻也已經直挺挺地看往讀者方向,與接受端本來因為並行機制而產生的兩重視點,對撞出視線及意識層次的交集。換言之,也正是因為能夠藉由並行效應,令認知意識由讀者自我觀點滲透至主角觀點,所以即使下一個鏡頭中,9528回頭其實並沒有(也不可能)和玄武產生視線交集,但就閱讀體感而言,不僅9528回頭間睜大的眼睛彷彿能夠看見玄武在上一格中自得意滿的表情,與之形成情緒落差,這段兩人之間意識向的迴擊往復,也就形成有如「一氣呵成」字面意義一般的敘事咬合感,從玄武登場至退場,沒有一格中斷。這套手法幾乎被彭傑使用在劇中每一場交鋒戲裡,而且如果仔細比對劇中角色互視、正視的視線編排方式,不難發現,前述種種立基於此的敘事加乘,其實也正是敘事者經過設計,設法引導讀者代入,強化其投入效果的策略成果。

 

 

載體使用IV‧資訊與整合

 

  基於深諳日系敘事方法,彭傑在〈瑪麗亞〉中的另一個手筆特色,在於並不吝惜且精準使用效果線的技巧。值得釐清的是,雖然「效果線」可以再細分成「速度線」、「力量線」、「集中線」等多種概念,但就原理而言,它卻是一種「基礎於軌跡線,再經由軌跡概念帶動動態認知,進而形成速度知覺,以速度知覺帶動力量意識」的存在。換言之,無論是否用於表現動勢,「效果線」其實本就內嵌對於「方向」的暗示,如果只著眼在速度、力量等敘事效果,那麼除了流於片面,更可能因為引導效應的整合不足,造成閱讀及感知效應的減降。所幸,彭傑筆下不僅沒有「整合不足」的問題,反而更透過目的明確的大量使用,表現出了同時由多種效果共構的效果。例如在「9528揚言最稱職的看護有我就夠了」的畫面中(P.41),作為背景的集中線便呼應俯角特寫,表現出垂直向、景深向的氛圍流動感,令視覺同時接收到類似zoom in的空間移動感,以及包括zomm in在內,連動於角色說話、表情、動作的時間變化感;除此之外,下一格隨即由右下往左上45度角放射而出的效果線背景,則又呼應於角色在畫面中的移動方向,彷彿對應前格內容一般,體現出猶如蓄力、發力的動勢軌跡。

 

  也例如「9528以手煞車甩尾甩掉瑪莉、使其摔車」的演出橋段(p.38-39),雖然背景裡平行呈現的效果線順向於9528的移動方向,但除了方向、速度之外,該組線條在此其實還承載了以下信息:

 

1.          兩人擦身而過時的動勢交錯。

2.          9528變向時左腳蹬力的方向。

3.          9528右腳作為承重軸心的承力及用力方向。

4.          瑪莉發現9528變向之後,剎時反應不及的折返意識。

5.          瑪莉想要折返的瞬間,一時動彈不得,卻又往全身肌肉、軀幹有所加壓的施力方向。

 

  有趣的是,雖然中間隔了三個畫格,但由於彭傑同時使用了放空背景的手法,令原本溢滿畫面的線條全數消失,因此在讀者需要消化心理反應時間,進而連帶延長客觀閱讀時間、觸發慢動作認知機制的情況下,與下頁首格緊接其後的9528亮相畫面,便又得以透過角色後方自畫外往右下收束的集中線,完成這組由9528變向到瑪莉翻車騰空、墜於地面後彈起,猶如「↙↖↑↘↓↑」的虛實動線。不僅如此,也由於摔車後的爆炸似氣痕,又在9528身後帶動隨「↓↑」及彈起意象形成的散射力量感,因此原本自四面八方往右下輻湊的集中線,則又可以被讀成從右下開始全向放射的意識線,於焉呼應於9528站姿,形成呈現其「銳氣外露」、「瀟灑寫意」的畫面。換言之,雖然只是一組五格演出,但透過效果線的使用,卻使得末格藉由針對讀者閱讀方向、意識方向、視覺動向和認知取向的綜合引導,實現了以一為二的類動態演出。而這也不過僅是案例之一;整體而言,劇中所有使用泛線條修飾的畫面,都基礎於相同等級的運用,是種多向運用效果線,卻又使其運作維度條理分明的處理策略。

 

 

題材、調性與定位

 

  作為一篇以「在台外籍看護」為主題,卻發展成「霸主頭銜爭奪戰」的作品,〈瑪麗亞〉在彭傑筆下無疑被處理成典型的「仿真虛構」世界觀,也就是「雖然以真實世界為背景,但因為角色行動、情節展開實在令人出戲,所以難以產生連結感,難以令讀者把劇中世界視為相同世界」的設定類型。例如劇中從第三頁開始,便直接導入「看護界與天界、人間界、冥界並列」的邏輯,抑或在此前提下,每個看護都直接身懷絕技、每位雇主都逆來順受……等等。儘管不難發現,其中諸如「9528強調自己不需要被當人看,希望能夠豬狗不如」、「多數雇主都任看護擺佈」、「台灣道路數次被用於觸發必殺技」等橋段,明顯都有對位於諷刺轉化的設定目的,但從結果來說,整體跨度奇大的劇情形態,依然不免令讀者在詼諧中嘻笑視之,在會心一笑間產生「最好是這樣啦!」的內心吐槽。

 

  另一方面,或許本就料中讀者會有前述反應,儘管篇末仍未收起無厘頭氛圍,但彭傑卻把結尾筆鋒轉向刻劃雇傭之間的情誼及其可能性,並且加上「其實此前內容都是孩子(在)作文(課畫的漫畫)裡的情節」的追尾設定,令全劇不僅可以保留歡快、熱鬧的趣味張力,更能回補一定程度的現實感,為過程中所有與誇張夾敘夾議的探討,取出一份仍能彰顯其存在、凸顯其命題的平衡感。換言之,雖然篇幅不多,但從雇主扶起9528開始,直到以作文課光景收尾的六頁演出(p.59-64),其實直接咬合了諷刺背後潛灑在劇情中的思考性,以及故事中藉現任瑪麗亞、9528之口,說出的不平等、無法律保障權益、官方態度堪慮……等現況。

 

  雖然以「外籍看護在台處境及權益」為題材,看似極其貼近現實社會,但彭傑筆下的處理方式,卻是融入類似廚藝、武術、舞技等職能對戰的思維,把外籍看護之間的關係,轉化成一場指向「最強稱號」,每個人都自帶特殊招式,勢要拿下「瑪麗亞」之名的看護界霸主爭奪戰。有趣的是,儘管框架本身幾乎完全複製經典的少年漫畫模式,在「目標à挑戰à對決à勝負」之間形成打塔式的闖關展開,必殺技、BOSS戰、傳說級敵人、莫名出現的轉播式旁白……等玩哏要素層出不窮,但乍看之下天馬行空的故事,卻不僅沒有掩蓋內在命題的轉化,反而巧妙結合了趣味和反詰,令它們更為醒目。例如劇中引入了類似「戰鬥力」的數值化等級概念,但顯而易見的是,無論從篇幅限制或實際結果來看,沒衍生出具體情節功能,卻刻意對應於「存款金額」的它們,明顯只是用來凸顯瑪莉口中外籍看護來台的最終目的 ── 存夠錢回祖國結婚買房子。換言之,雖然存款越多似乎是情節裡越強的存在,但深一層看,這裡所謂的「強」,也可以理解成「熬過了異地生活的辛苦,在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處境中堅持到現在,終於到了可以有所選擇,可以做回自己、實現理想的時候」。

 

  「雇傭關係」是劇中另一個嘗試觸碰的命題。雖然彭傑選擇以溫情方式處理,在篇末讓雇主和9528互相扶持,嘗試講述一個「你認真待我,我必以誠相還」的理想狀態,但實際狀況或許更如劇中現任瑪麗亞所說,無論勞資、國籍或文化的隔閡,總會成為彼此之間的鴻溝。固然,事實是雇傭雙方都可能出現個人化的品行及素養落差,但如果暫不討論「誰好誰壞」的個案之云云,更多時候,「移工」背後其實是體制、社會和人性層次的意識問題,是瑪麗亞口中跟「權益」連結的被視為「人」的立場,也是9528一登場就熱血嚷著自己「豬狗不如」、「請不用把我當人看待,盡情地使喚我」的笑裡藏針,更是仲介人員開篇只稱「商品」,絕口不提「人」和「勞工」的首尾呼應。因為注重邏輯和詮釋轉化工法,包括職場、文化、社會等各種題材,日系作品多有成功使其引人入勝的案例。如果浮誇、惡搞、笑鬧、幻想其實只是包裝精神內核的外皮,那麼彭傑在〈瑪麗亞〉中的演繹,無疑高效運用了極其有限的32頁篇幅,展示了自己筆下對於「內外兼顧」的理解。

 

  作為一篇全面發揮「仿真虛構」效應的作品,包括9527、特級廚師、12黃金聖鬥士、水溝蓋賽車法、寫輪眼、世紀末雜兵群……等捏他(致敬)橋段,以及動輒貌似孔子、政治人物、速食店招牌人物的雇主形象在內,彭傑筆下的〈瑪麗亞〉無疑是部歡快感、嘻鬧感、戲謔感十足的戰鬥搞笑劇。不僅如此,由於劇中刻意運用「外籍看護+雇主」的雙人關係,使其形成「前者一本正經地投入劇中世界觀與人對決,另一方反覆以真實世界視角指出其間荒謬之處」的互動模式,因此從結果來看,本作其實也深刻結合了搞笑劇種中類似漫才演出邏輯的吐槽式劇型,形成同時也滿載幽默感、創意感的對話節奏劇。例如在「朱雀提醒9528,解決四天王之後其實還有十二神將」的橋段中,從之前就一直吐槽各種離奇劇情的雇主,此時一段「抱歉!這篇漫畫就算出現外星人我都不會驚訝了。」的對白,不僅具體操作了「打破第四面牆」的邏輯,以「自知是漫畫演出」的讀者視角調侃內容,其間藉字裡行間、附圖小表情表達出的「吐槽吐到無力」情緒,本身也是一種貫串全劇的笑料。既維持住了每段搞笑情節的自我節奏,如穿針引線般使其化零為整,綜觀來看,也與篇末策略化質變的溫情劇、熱血劇形態互為映襯,令取法自夥伴、戰友意識的共鬥感、一體感和療癒感,雖然僅以兩頁過渡,在劇中稍嫌突兀,但仍能透過前置伏筆的支撐,成為「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轉折。

 

  雖然以外籍看護的權益問題為核心命題,但由於「瑪麗亞」並非僅以移工為語意對架的詞語,因此對接受端而言,儘管「瑪麗亞=外勞」是一組真實存在社會中的名詞聯想,但這組也可能令人只往宗教、外國人發散思維的名詞,其實巧妙取出了一定程度的想像空間,令讀者不容易在接觸作品前形成先入為主的預期心理,相對容易觸發後續接受過程中的驚喜及加值體驗。另一方面,由於〈瑪麗亞〉除了收錄在《方舟奇航ARK SAGA》(友善文創,20112013,廣東新世紀出版社)中之外,僅作為短篇故事刊載於《CCC創作集4》(蓋亞出版社,2012)當中,並未收錄於「畫話本」書系;因此如果改以期刊讀者的角度來看,不難發現,在刊物系統、屬性本身仍以相對集中於人文、歷史等議題考探,而與漫畫敘事及其閱讀樂趣形成不同見解的情況下,〈瑪麗亞〉不僅可能帶給刊物讀者耳目一新的體驗,對於圈外更常接觸通俗向、商業向內容的受眾,也能基於表現形式、趣點設計、劇情氛圍、綜合技法等相對接近的「語彙」,而在「議題與否」之前,就已經擁有相當程度的吸引性和推廣潛力。

 

 

結構、鋪成與角色

 

  由於只是一則32頁的短篇故事,〈瑪麗亞〉在彭傑筆下除了維持高張力的明確敘事節奏,劇情結構同樣也單純直進,以典型的「線性故事+階段目標」策略,形成競技式、決鬥式的闖關故事。劇中主要分成五組段落:

 

1.          相遇:雇主與9528締結關係,觸發世界觀事件並給出主目標。

2.          闖關1:打倒初期頭目,深化角色形象並擴展世界觀、廓清任務階段。

3.          闖關2:打倒中期頭目們,展現角色技能並衍生世界觀細節,給出隱藏任務。

4.          決戰:完成挑戰最終頭目任務,藉轉折昇華核心命題。

5.          尾聲:以不落真偽的形式結束故事,保留虛構樂趣與真實省思的雙向平衡。

 

  換言之,如果只看均數的話,在32頁裡演繹五組段落的彭傑,形同每六頁必須完成一次章節轉接。即便把同為闖關內容的23部份視為同章,將整體看作4大部份,也必須以每八頁為一組內容單位,設法咬合情節與情節之間的轉進。事實上,為了留出空間,令角色、情境氛圍、大尺寸畫面和演出迫力更好經營,雖然故事僅有單一軸線,並不需要太多複雜化、多線化的敘事策略,但從結果來看,彭傑卻設計了極限般的配置比例,以少則一至兩頁就完成段落任務方式在展開故事:

 

1.          相遇:p.33p.36

2.          闖關1p.37p.40

3.          闖關2p.41p.52

4.          決戰:p.53p.63

5.          尾聲:p.64

 

  數字顯示,即使是佔全篇最多比重的戰鬥情節,彭傑在〈瑪麗亞〉中也只用27頁,便處理了瑪莉、白虎、玄武、朱雀、青龍、瑪麗亞等6名角色登場、戰鬥、出招(含被破招)及下場的演出內容。其間每人最多4頁的篇幅限制,不僅回應、烘托了「競速」主題之所以如此設定的目的及效果,從敘事效應來看,過程中每段密集、緊湊的勝負節奏,其實也都是連接到篇末「雇主揹起9528」那幅跨頁演出的綜合鋪成,令畫面不僅作為高迫力的視覺存在,也能同時透過高壓節奏的瞬間解放,藉由讀者宣洩情緒的舒暢感,塑造出多重意義上的劇情高點。

 

  如前所述,如果把象徵「雇主與移工也可以一心同體」的畫面視為全篇最高潮,那麼在單線行進,少用也少有空間運用伏筆策略的〈瑪麗亞〉裡,除了「移工其實也是人」這個從開篇就內嵌進全劇的深層命題之外,另一個被彭傑技巧性納為劇情暗示的所謂「伏筆」,便是由「雇主一開始對9528的溫柔微笑」、「雇主一路吐槽卻從來沒有制止9528去取勝、去達成理想及爭取權益的態度」、「9528為雇主擋下青龍攻擊」、「9528以肉身為雇主緩衝,避免其墜地受傷」等四組情節串連而成的轉折邏輯。一如雇主在扶起9528時說出的對白 ── 「我才不管看護界那些超現實的比賽規則怎麼認定……但是你三番兩次捨命保護我卻是不爭的事實!在我心中……妳持早就是無人取代的瑪麗亞了!」事實是,雖然高齡顧主看似因為老化、疾病而近乎失去生活能力,彷彿無論誰來照顧都沒有差別,但換個角度來看,每天與他朝夕相處的外籍看護,或許在精神層面反而更接近所謂的「家人」。也就是說,如果勞資之間真能存在「你認真待我,我必以誠相還」的理想關係,那麼雖然外在法規、體制、社會觀念、產業模式也都是重要的影響因素,但真正關鍵的,其實是人與人之間如何在善意的基礎上珍惜機遇性的交集,從而互相分享時間,讓兩個對自己負責的人,能因為「用心」而加總出令彼此共好也更好的情誼。

 

  基於短篇故事屬性,包括瑪莉、四天王和只以剪影登場的12神將在內,〈瑪麗亞〉中諸多角色在彭傑筆下,其實都是協助故事以指定方式、指定節奏推進的功能性存在。例如瑪莉作為設定解說者,四天王作為情節笑料與故事樂趣的催發媒介……等等,嚴格來說,即使抽離其存在,直接進入「現任瑪麗亞vs.9528」的橋段,對於故事命題的展開及呈現,也不會有根本性的影響。但值得釐清的是,由於「故事」是一種需要引導受眾代入情感,甚至使其獲得閱讀興味的存在,因此「可被刪除」和「沒有價值」雖然常被混淆,卻又並非可以劃上等號。一如劇中即使不導入「吐槽」形式,不把雇主處理出「總在一旁反襯劇情如何荒謬」的角色功能,其實也不一定會影響情節推展,但也正是因為這層處理把所有敘事過程中刻意塑造的「理解不能」和「尷尬」,都轉化成劇情與語境、演出之間交互撞擊的「笑點」,所以受眾才能維持明確而積極的閱讀動機,甚至不必「本就關心移工議題」也能享受故事,反而為自己帶回接觸、瞭解相關資訊的契機。換言之,儘管「角色」確實是「演出劇情、推進故事」的存在,但如果把視點放在「能為讀者帶來什麼滿足」,而非「能夠直接承載、表現哪些材料或命題」,值得所有敘事者、創作者持續思考、探究精進的專業層次,或許還有很多很多。

 


(本系列為增訂版本,初始內容原名《一種重建:當代臺漫創作者的風格與構成── 以CCC(Creative Comic Collection)系列為研究對象》,獲「108年度文化部臺灣漫畫研究計畫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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