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臺漫文學的作品與風格結構初探》Episode. 11_風格11:搖滾貓

 



載體使用‧筆觸與線條


  搖滾貓筆下圖像感完整,線條本身作為構成區塊圖像及視覺物件的內化組件,因此線性感相對隱沒,令畫面產生鮮明、具體的圖層感。這樣的視覺基礎,使得角色、物器、背景除了作為一般狀況下的排序圖層,其自體內部,也能因為作者給予零組件、細節部位、視覺效果的完整圖像感,而彷彿形成另一組系統化、歸制化的小圖層生態。以角色為例,第一冊的〈夢想這回事啊〉篇中,儘管故作幼女打扮的依依全身僅有童帽、T恤、短褲三項視覺物件(p.16),但由於設色、明暗調度得宜,結合輪廓線後形成「彼是彼,此是此」的視覺體驗,因此即使角色臉部、上衣、頸胸部為都是白底,而且站在幾乎空白的背景前,也不至於帶給讀者「沒東西可看」的認知,反而體現出了「帽子的存在感+頭的存在感=戴在頭上的體量感」、「頭部的存在感+頸項的存在感+下顎部份的陰影=執行低頭動作的體感及脖子承重感」……等圖層交乘之後,因個別完整感而發酵的知覺效應。

 

  同理,雖然大抵以線條構成,並且同時表現出了「線」的存在,但上述案例中角色的頭髮部份,卻因為準確搭配了輪廓線的閉合效果,加上同樣只以限定範圍為邊際的網點處理,而藉由清楚呈現給讀者「既不是帽子,也不是臉」的部位,後置了「線條」本身的存在感。這樣一來,它在直觀與視覺過程中的認知序位便先是「頭髮的一部份」,然後才是「作者筆下的線條」。也例如後來男主角飛趴上自宅床鋪一幕(p.30),以及後續篇章中不時出現的辦公室百葉窗,其實都體現出了圖像完整性及圖層效應對讀者催化的辨讀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脫勾於「畫得相似與否」的邏輯,是一種引導及暗示化的施受關係。這不僅是作者筆下無論衣著、景物儘管內建明顯線條,卻往往優先凸顯「皺折」、「質感」等概念(而非線性本身)的原因,從結果來說,這樣的處理手法,也是搖滾貓在《無名歌》系列中辨識度極高的筆下個性。

 

  另一方面,雖然在敘事、演出狀態下圖層處理鮮明,但在以中、遠景表現週邊動態、環境資訊等過場效果時,圖像中的筆觸感和線性感卻又清晰可見。例如〈夢想這回事啊〉中觀光景點的晚間人潮(p.18)、〈不是千里馬哪來的伯樂?〉中的路旁街景(p.78)、〈並不那麼可憐之人的可恨之處〉中的雨中百態(p.125)等等;有趣的是,正因為這些畫面明顯屬於演出和演出之間交代型、輔助型的資訊,所以對深諳其定位的讀者來說,自然也會即時切換閱讀心境,以相對寬鬆、泛化的意識接受內容,甚或快速帶過視覺,急於閱讀後續內容。於是線性化、筆觸化、印象化的畫法,反而因為不同於其他層次完整圖像的視覺落差,而在「不特別凸顯哪個焦點」、「不明確歸置圖層」的情況下,與讀者蜻蜓點水般的心態有所共鳴,形成流動化、概略化、速度化的讀圖體驗,強化了敘事節奏的運作。

 

 

載體使用II‧走格與運鏡

 

  除了第一冊裡翻找東西(p.31)、定格對話(p.119)、撥號動作(p.148)、街邊推銷(p.154)、團練起手(p.170),第二冊裡獨腳戲(p.9)、詞鋒相對(p.14)、點名原唱(p.19)、群眾鼓譟(p.21)、錄音室外(p.31)、簡訊對話(p.40)、視覺過場(p.116)、圖說故事(p.151163)、動態舞蹈(p.179)、草地仰吻(p.211)、女團介紹(p.217)、同步視線(p.222)等處理連續效果、同步效果、縮放效果的演出之外,《無名歌》系列裡甚少出現單頁7格以上(含7格)以的分鏡量。多數以平均56格為敘事常態,但如第一冊〈不是千里馬哪來的伯樂?〉篇中的樹下對話(p.89)、第二冊〈創作者的詛咒〉篇中的錄音實況(p.74)般,以34格管理節奏起伏或凸顯特定資訊的情況卻也不在少數,甚至不時穿插如第一冊〈並不那麼可憐之人的可恨之處〉中的雨中孤身、第二冊〈壓倒性〉中的水邊接吻般,單頁只作2格畫面的情況。換言之,前述提及的圖層特性,其實不僅支撐了讀者閱讀過程中的視覺交乘效果,其間「不令人覺得沒東西可看」的衍生作用,也令搖滾貓筆下可以常做大分格敘事,以接受端取得的具體資訊量取代分格數量,協助敘事、演出節奏的管理工作。

 

  儘管並非全無仰視、俯視畫面,但整體而論,《無名歌》系列較多使用正面、側面兩種鏡位。由於圖層效應使得畫面中各個視覺物件的存在感十分鮮明,因此在可以呈現關鍵物件、提取其象徵效果的情況下,即使需要交代空間、位置等環境資訊,也不一定只能設法畫出場域全景。例如第一冊〈不是千里馬哪來的伯樂?〉篇中雖然沒有畫出綜藝節目的攝影棚全景,但透過一格包括牆邊鐵架、攝影機、高梯、器材箱等設備物件的正面畫面(p.60),不僅男主角、場計、工作人員等「場邊」人士的身處地點、站位關係於焉確立,隨著「場邊」意識形成,與之相對的「攝影機拍攝的舞台位置」,自然也就不需要搭配其他週邊資訊,而能自動形成讀者腦海裡的方位印象。事實上,這段總計18頁的「經紀人陪藝人錄綜藝節目」橋段,僅僅只在第15頁首格出現過「舞台與場邊設備並存」的畫面。換言之,在此之前,讀者雖然可以順暢消化每格畫面的演出內容,但其實大都仰賴想像中的空間概念支撐理解,來自於箇中數組「物件」的整合式召喚。

 

  儘管《無名歌》系列常以26格處理頁面資訊,更常因為格數搭配策略而使用橫式長格,但從結果來看,搖滾貓其實還使用了擬分格,也就是以「利用畫面內既有景像、器物的外觀實現格內框格」的方式來進一步管理敘事節奏。例如第一冊〈夢想這回事啊〉篇中男主角走出餐廳一幕(p.19),藉由自動門以切齊上下格線的形式佔去1/6畫格空間,在讀者眼中,不僅容納了男主角的剩餘5/6空間因而形成連鎖關係,令「門內」、「出門」等意象有所強化,隨著右進式閱讀的執行,讀者自右而左的視覺動線和動作體驗,也於焉分配給了圖像自體切分的兩塊部份,令「先看到門,再看到人」的時間流動感,在即便不以「叮咚──」狀聲字強化動勢的情況下,都足以幻化出不存在靜態圖像中的「開門」動作,令「門開了,人出來」的事件過程彷彿已然發生。也就是說,「擬分格」效果不僅有助於切分讀者認知,在一定程度上實現單格圖像在視覺體驗上的漸進化、豐富化,更可以理解為一種變相控制/運用讀者閱讀速度的處理手法。一如第一冊〈不是千里馬哪來的伯樂?〉中多人在電梯口相遇、互動的橋段,便連續利用兩座電梯、電梯按鈕、電梯門間隔部份的牆面,把原本單純的橫長方框,處理成搭配且凸顯角色位置的四格式(p.56)、兩格式(p.57)複合畫格。

 

 

載體使用III‧構圖與引導

 

  多以正面、側面鏡頭呈現角色演出的《無名歌》系列雖然除了在鏡頭距離以外,較少進行大規模的角度操作,使得整體構圖、透視的變化幅度並不明顯,但卻時常以相同或類似的構圖,進行上、下格畫面的連續化、特寫化處理。例如第一冊〈倉鼠之夢〉篇中,男主角(在回憶場景中)與演藝公司通電話(p.149)、被介紹是樂團主唱(p.167)、從旁欣賞女主唱奮力高歌(p.175……等等,不難發現,基於圖層效應,這類手法往往可以有效形成角色表情、圖像細節的前後對比感,藉以在接受端產生「圖看起來好像,好無聊」的感受前將其抹消,令細微的心理活動、氛圍轉化、情境變化成為讀者眼中獲得凸顯的重點信息。

 

  也正因為如此,隨著圖層效應令角色成為畫面凸顯的當然重點,「該看什麼」、「從哪裡開始看」也就不再成為讀者可能產生的疑問。剩下的問題,便是怎麼自點而線地引導讀者產生正確的視覺軌跡,而在搖滾貓筆下,雖然圖層之間相互的映照關係當然也可以發揮引導效果,但基本上常態處於最上序圖層的「對話框」,自然更是可被操作的物件。從結果來看,《無名歌》系列的對話框用法十分靈活。儘管並非作者獨創,但在圖層作用下,效果卻相當顯著:

 

1.          作為視覺提示物件,引導讀者視覺落點,藉以往餘光範圍置入符合讀序設計與層次設計的內容:例如第一冊〈不是千里馬哪來的伯樂?〉中,綜藝節目工作人員向男主角坦陳製作思路時(p.65),為了避免在辨讀、認知過程中產生「先看到男主角臉頰冷汗,再看到黑瞳眼神」的折返感及違和感,對話框以破出畫格的高度,被放置在下緣幾乎切齊男主角瞳孔的水平線上。這樣一來,隨著讀者視線因為右進式邏輯、圖層邏輯而下意識往右上角投射,便能確實阻止其目光落往右下。不僅如此,也因為該格畫面旨在凸顯思路內容的不堪,表達男主角心中代讀者產生的「居然講這種話」的情緒,因此在畫面左方,「你以為大家想看白雪妹唱歌跳舞嗎?」一句的話框,便以略低於前一話框的相對位置,被設計在畫面左側,壓在男主角瀏海和眼鏡右鏡片上。這樣一來,則不僅視覺上不與前一句話搶序,還能引導讀者以餘光看進男主角「只見反光,不見眼神」的右眼鏡片,將男主角全臉一分為二,如前述處理自動門的效果一般,藉由視覺移動的體感和時間感,以同一格畫面、同一張臉處理出「自驚訝而沉鬱」的情緒縱深。

 

2.          作為感知黏著物件,藉圖層序位跨越畫框間隔,實現事件感及情境、語境的延伸:例如第二冊〈壓倒性〉篇中,男主角被開除後對同事所說的「好啊…… 那就交給你了……」便被設計為兩人各自框格間的連結,將語氣、語速、心情等表裡一體的資訊加以共享(p.132)。儘管也可以將該對話內置於男主角話格,使其獨立發生於第一畫面,作為下一格中同事人員驚訝表情的原因及對象,但對讀者來說,這樣的演出方式,則等同於表現「男主角講了話之後,同事因其內容感到驚訝」,而非「男主角講話同時,同事邊聽邊驚訝」,自然也就難以利用處在相同時間軸的資訊撞擊感,引導讀者感受雙方心中難以言喻的「五味雜陳」。

 

 

載體使用IV‧資訊與整合

 

  雖然偶爾以軌跡線、動態線交代人或物品的移動資訊,但整體而言,搖滾貓在《無名歌》系列中較少使用效果線條。也因為圖像本身自帶鮮明的完整性及圖層感,因此一旦使用,複合化的視覺效果便相對特殊。由於圖層效應本就鮮明,因此一旦效果線條在一定程度上「佔去」某些面積,與本來清晰可辨的圖像物件相互重疊,那麼對讀者而言,其間因「覆蓋」而類同於「被刪去」的「可略過不讀」感,便會直接導出讀者對無線部分的關注,甚或連動於作者筆下中心式輻湊、偏向式輻湊等集線處理手法,產生如第一冊〈夢想這回事啊〉中白雪於篇末的自我介紹一般的局部強化效果。不過,作品中更常出現的,其實是循圖層邏輯,墊用於角色圖層下方的效果線。例如第二冊〈創作者的詛咒〉中屁卡妞的亮相(p.54)、〈繼續〉中男主角白鶴亮翅的動作(p.224……等等。不難看出,儘管效果線無疑能以軌跡處理出速度、力度的感知變化,是獨到且優勢的漫畫語彙,但由於圖層效應的基礎在於圖像完整性,而圖像完整性則仰賴明確、具像甚至形成封閉效果的輪廓線,因此加諸其上的效果線條,相當程度上並非不會產生「沾黏」般的視覺干擾。所以,儘管必將因為圖層原理而對速度感、力量等效果表現有所削減,但與其以優先圖序使用,不如將之置放於角色下方。

 

  從結果來說,如果考量「如何兼顧每幅畫面的圖層感、資訊量和辨讀優勢」,那麼儘可能減少破壞圖像完整性的表現方式,自然是配合作者筆調個性的最優解。但事實上,形同對於圖層效應的對應及運用,在動態動作的表現問題上,搖滾貓也確實在作品中以主體殘像、範圍殘像等方法給出了對策。例如第一冊〈不是千里馬哪來的伯樂?〉中,男主角衝向舞台阻止白雪被整時,便先以「不畫輪廓線,以順向線條構成手臂殘像」的方式表現跑離工作人員時的動態、動勢及動力;而後又搭配優先圖序的效果線,以「保留輪廓線,但以順向線條刷填表面」的方式,強化男主角跑步時腳掌勾到電線的動作演出(p.68)。

 

  說到底,《無名歌》系列之所以可以在幾乎略去效果線與狀聲字等兩大漫畫特有語彙的情況下進行漫畫敘事,主因或許在於關鍵幀格的準確截取,也就是「直接在動作過程中提取動勢畫面」的技巧。以第二冊〈創作者的詛咒〉中白雪練舞的橋段為例(p.70-73),可以發現,在對讀者構成「她們跳著舞」等動作印象、動態認知的六格演出中,其實除了第二格帶有簡單的短軌跡線之外,其他都只是單純的靜態圖像。只不過因為在畫面本身作為「中間過程」的基礎上巧妙運用了內嵌在頭髮、衣物、身軀等可視圖層中的輪廓與細節線條,再加上引導讀者移動視線、產生時間流動體驗的圖像擺放,才強化了「這個動作前面必然存在其他動作」、「這個動作後面一定還會再接其他動作」的知覺,疊化出了「動作中」的閱讀感。這種「以靜圖體現或拼接出動態」的處理手法,在搖滾貓筆下極為常見。例如抽菸說話時不取「叼著菸」、「手指夾著菸,放在腳邊」的畫面,改用「手指夾菸,離唇不遠」;或往咖啡杯加糖包時不取「糖粒剛開始倒出」、「糖粒還未倒出」、「糖粒正在倒出」等畫面,改用「正倒出最後一撮糖粒」等等,甚至劇中不時出現,全無對白及效果字(狀聲字、狀態字)的純視覺演出,也都可以視為這類技巧的應用。

 

 

題材、調性與定位

 

  《無名歌》系列以真實世界、真實演藝業為背景,是典型的寫實劇。儘管「演藝圈」距離一般人的生活、認知相對遙遠,更往往因為媒體、報章雜誌慣例般的八卦文化而帶有一定程度的傳奇感和神秘感,十分適合以「仿真虛構」為起點,講述另一種更為波瀾起伏、帶有戲劇色彩的演藝之路,甚至藉以觸動人心,把故事處理成融接回「架空寫實」精神,不僅圖像層次化,劇情趣味也多元複合的作品。但從結果來看,顯然「製作之神成名史」、「樂團熱血浴火重生」、「藝界小人物逆襲登頂」都並非搖滾貓希望呈現的總作品觀。劇中諸如落魄頹喪的音樂製作人、在底層掙扎的搞笑藝人、咬牙堅持的年輕藝人、不願放棄意志的逐夢OL、不再彈貝斯手的業務社會人……等角色身份,雖然都足以令人聯想,在不同的創作策略下可能伸展(或填補)出什麼樣戲劇性、張力性的通俗情節,但劇中卻更傾向點到為止,盡力把超過篇幅所能承載的可能性,以不僅止於交代的敘事感,在概括間轉化成保有真實感的未知韻味。如「生命」和「意外」一樣,引導人思考該怎麼學習並且接受、享受「不確定」的一切。

 

  《無名歌》系列表面上如同單行本書腰所述,是一部以「獨立樂團」、「音樂」為題材的作品,但深一層看,與其認為「音樂」是劇中角色們持守追求的東西,其實也可以把拆解「理想」、「夢想」等詞彙之後所能獲得的「價值意識」和「自我意志」,視為作品真正觸及的命題。如前所述,比起「實現夢想」或「設法實現夢想」的奮鬥歷程,搖滾貓筆下更為聚焦的,在於「曾被認為是夢想和理想的那些東西,在經人世洗禮之後會變成什麼、流向哪裡、在什麼情況下,以什麼形式被什麼東西喚醒成什麼樣子」。這是一個可以與任何題材結合的內涵格式,也是一組只要把視角抓進「專業」、「領域」等詞彙背後,改以「持有專業的人何去何從」、「領域生態裡的人何來何往」為前提,便有可能逕以挖掘,甚或成立人文感、關懷感的內容策略。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二冊總計48頁的〈煙火〉篇中,搖滾貓以過半的27頁篇幅,在漫畫分格敘事、對白(框)敘事的形式下,置入了一組帶有圖文、繪本精神的反烏托邦童話。其間自然影射了《無名歌》中主角、眾角色作為「人物」活在劇中世界的境遇,但立體來看,這層跳脫既有故事系統的所謂影射,其實比原故事更直接對應於真實世界的浮世人生,彷彿和全卷最後重新回到童話世界的鼠國電廠煙火畫面一起,對大眾習以為常的一切提出詰問。儘管,「戲中戲」、「圖文化」、「童話化」等內外元素的導用手法依然並非作者獨創,但其間有機化、敘事化的配用方式,卻也是落在「隱喻」、「象徵」等名詞之外的務實命題。

 

  由於並不走往驚濤駭浪的逆襲、開荒路線,因「意志」、「價值」討論而半腳踩在職人劇脈絡裡,卻又不完全發散「專業」、「職業」、「追求」等命題的《無名歌》系列,因為抽離了多數常態接往熱血感、成長感、壯烈感、悲憤感的知覺橋板,所以整體氛圍更貼近於以日常感打底,藉現實感、療癒感揉合而成的擬職場劇。不同的是,相較於一般多以現實感強調涼薄、淒情、被剝奪感的敘事方式,在搖滾貓筆下,「現實」的可悲、可恨與可愛其實一體相生,無法被主角或敘事者任性地偏一而用;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滲透於劇中的「療癒」,其實也不僅是讓讀者看到「果然社會上也有很慘的人」的基礎共鳴,而是類似「原來看起來很慘的人其實也可以這樣思考」、「原來這樣思考可以連動某些事情」的發現式體驗。這使得作品本身無法在短時間內被單向定義成既有認知中的特定類型,而這類把既有想法轉化成半開放內容的處理模式,也形同以另一種方式強化了對接受端的引導效果,令願意投入思忖的讀者,可以在看得懂劇情的情況下,透過辨明故事內核的過程,對「世界」和「自我」進行個人化的思維整理。

 

  基於前述,在《無名歌》系列的例子中,搖滾貓的筆調及故事詮釋手法,自然相對傾向青年向、成人向的讀者。固然「缺少劇情/視覺張力,缺少熱血感、趣味點,所以較難吸引少年、少女」也是原因之一,但就內容來看,真正形成分眾的理由,其實更是劇中用以發酵命題、傳達情感的內外處理,不只需要作者自身佈局技巧、演繹技巧的支撐,也同時要求接受端對於生活、挫折、努力有一定程度的實際體會,才可能被調動感觸經驗,對劇中看似平淡的「熱愛」、「放棄」、「苦衷」、「感動」有所消化。換言之,儘管就題材而言,對音樂、獨立音樂感興趣的漫畫讀者,可能會是《無名歌》系列優先對架的受眾群體;但在故事方面,作者展現出的成果,或許更與社會劇、人文劇、都會劇受眾的需求遙相呼應。

 

 

結構、鋪成與角色

 

  《無名歌》系列屬於典型的樹狀單元劇,也就是以單一主角個人的行動、見聞、遭遇為主線,以單一視角推進時間軸,並在過程中與諸多狀況、人物因果相接,形成除了該主角常駐之外,其他人物多以段落化、事件化形式頻繁出場、離場的故事形態。換言之,全篇故事其實猶如搖滾貓筆下處理出的「接枝」結果,也就是設定單一視野,把男主角每件以當事人身份參與的「事件」,都在無論彼此之間是否相關的情況下,拆解成可以重新構築敘事的「情節」。所以兩冊單行本的9回內容不僅可以理解成「相同主角在一段時間內的遭遇歷程」,也可以讀成「相同主角以相同人群為對象的9段互動」。雖然是常見於日常劇的編排方式,但在前述諸項條件的整合之下,亦產生出獨特的內容氣味。

 

  不難發現,搖滾貓處理《無名歌》系列的手法,在於以「接枝」基礎營造清楚的事件感,令讀者把每一個帶給主角遭遇的角色都看做「劇情線」的代表,從而形成主線、支線等故事認知。例如白雪因為與男主角一起行動,所以和她相關的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會被認為是主要劇情;相較之下,登場篇幅較少的Luna、小風便顯得像是支線。而女團成員依依的奮鬥與發跡,則更接近一樁發生在外圍的點綴故事,甚至只是某種內建象徵、支線未滿的小內容單元。有趣的是,如果把全篇故事讀成「相同主角在一段時間內的遭遇歷程」,那麼前述諸項或許根本沒有主、客之分,只不過是一個個因為相遇而填進主角生活的「狀況」,與真正支撐、影響劇情的「事件」仍有數步之遙。

 

  換言之,作者其實是透過對於演出序位的裁接式設計,令每個角色的登場、退場過程彷彿發生、支撐或影響了什麼。但事實上,一旦撇開主角的存在,它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關聯。這種鋪成方式,使得故事在結尾時形成了某種「既交代了許多事,卻又好像什麼都沒交代完」的閱讀體驗。說到底,正因為一切本來就還在發生,所以當然不一定會隨著「主角遭遇歷程的那段時間」落定出結果。於是隨著「落幕」時刻來臨,主角本身惆悵感、蕭瑟感交纏的積極情緒,不僅進一步帶給讀者同樣「留不住東西」、「強求不了什麼」的感受,這種「對許多事仍耿耿於懷,但終究無力對抗客觀事實」的內在體驗,甚至有機會引導讀者再次意識到劇情本身「可悲、可恨與可愛一體相生」的現實命題,把「有頭無尾」的多軸線懸念升華成餘韻般的存在。

 

  搖滾貓在展現劇情時主要仰賴不斷接枝、交錯的平鋪直敘,沒有運用太多伏筆手法。也正因為如此,從結果來看,《無名歌》系列中許多「並沒有令人看到結果」的軸線,在讀者眼中便形同沒有回收的伏筆及懸念:

 

1.          男主角藉由一次成功而獲得新工作後,製作人生涯真能一帆風順嗎? 「魔法少女」真的能紅嗎?男主角指導的想法真的可行嗎?他自己即將開始操作的一切沒有違背初衷嗎?

 

2.          白雪爆紅且開始冷卻之後會直接過氣嗎?還會遭遇什麼處境,出現什麼際遇?

 

3.          小風選擇堅持樂團之後還會發生什麼?失去貝斯手之後怎麼辦?和擁有製作人身份的男主角「繼續往同個方向前進」是成為旗下藝人嗎?能一起完成什麼嗎?

 

4.          開篇就明確懷揣樂團熱情的Luna何去何從?她和男主角的感情有繼續發展嗎?會漸漸因為小風的存在而變成三角關係嗎?

 

  固然,作為只講述「主角遭遇歷程的那段時間」的作品,這些被包裹在餘韻裡的問題也許不必都有著落。但必須釐清的是,如果懸念並不等於疑問,如果開放式結局不等於角色意志及其行為意識、目標意識的中斷,如果讀者對劇情和終局所期待的,其實不是解答而是結局的輪廓與座標;那麼以Luna為例,所有「尚未完整發揮角色人設」的狀況,其實依然有它等候補完的空間。

 

  無論主角、配角或過場龍套,在搖滾貓筆下,其實也如接枝處理一般,都更像是用以砌成情節、催化氛圍的情境元件。例如只登場5頁的屁卡妞,雖然也可以單純看作路人甲乙,但事實上,她卻是老闆口中「多如牛毛」的藝人,形同與白雪相同階層,在演藝圈不惜一切、力爭上游的存在。換言之,不光太陽、小風、Luna等戲份較多的角色有其象徵意味,包括錄音師、人事小姐、阿吉、喬治、黃瓜哥……等群像角色在內,也可以找到對應於「現實社會」的隱喻。這固然是因為故事本身建構出了相對清晰的業界圖像,令讀者可以從明確的生態脈絡裡按圖所驥,但深一層看,「幾乎每個角色都能加以詮釋其現實意義」的狀況,其實也變相說明了在《無名歌》這個故事裡,比起演繹劇中人物遭遇,真正的「目的」,或許更是藉由歷歷在目的現實感,把旁觀、惆悵、振作、徬徨、無力、感激……等體驗,滲透給多數同樣平凡的讀者。

 


(本系列為增訂版本,初始內容原名《一種重建:當代臺漫創作者的風格與構成── 以CCC(Creative Comic Collection)系列為研究對象》,獲「108年度文化部臺灣漫畫研究計畫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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