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在浪頭上



  重新連絡上了一位之前的朋友,令人意外的是,這位跟我同年的學弟,月底就要做老爸了!第一次去的他的Blog,裡面貼了他跟大嫂甜蜜的婚紗照。突然間有種不太敢讓他叫我學長的心情,如果可以,其實我反而想恭敬的喊他一聲學長。



  有時候稱呼其實是很沒道理的。他之所以喊我學長,主要因為當年我考上研究所的時候,他正好是個還在母校準備畢業的大四生。於是便很詭異的出現了同年紀的學長學弟關係,但要是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即將邁入人生另一個階段的他,其實反倒更有資格教導我些什麼。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幾個最近比較常思考的問題。我一直在懷疑,所謂的讀書到底能夠為我們帶來些什麼?或者再說的寬廣一點,在看到最近杜老爺在教育部的小丑跳樑之後,我甚至更想知道,教育又到底能夠為我們帶來些什麼?過去總認為升學是唯一出人頭地的途徑,但不夠高瞻遠矚的教育觀念,卻無法回應時代及時代越趨專業化的要求,反而唸書唸到後來,造成了許多人的徬徨與不安。儘管唸書本身並不是件壞事,但對我這種其實不太想成為偉人的傢伙來說,有時常會回頭揣測,想知道自己要是當初去唸職校,現在不知道會不會生活的反而比較踏實......


  我不是說唸碩士的生活很空洞。只不過因為看到以前的朋友一個一個成家立業,實在很難不讓自己捫心自問,想知道這些年來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或許有人會說這就是所謂的研究生症候群,很多學者都曾經懷疑過同樣的問題,不過真的輪到自己的時候,總不免讓人又是一陣徹頭徹尾的自我反省。就像師長們時常在感嘆的一樣,我常常在想,如果研究生的素質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那像我們這種差不多可以稱作是半調子的小毛頭,將來又要怎麼接下他們所交出來的棒子呢?這麼說當然是很沒有志氣的。畢竟我們還有很多的努力連做都沒做,真要講起來,似乎就連談論「放棄」都還算太過於自我抬舉。不過我還是不禁要鑽牛角尖的想著:當車手在F1的賽道上落後了領先集團10圈,這種情況,再跑下去的意義又在哪裡呢?


  前年因為所上開學術研討會,我去機場接送了一位來自韓國的學者。他是一個把書看得比行李還重要的人,我想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他當行李超重時,那選擇捨棄貼身用品、紀念品而留下二手圖書的喃喃自語:

   桿麵棍跟衣服可以不要,但這些書不能沒有。
   這幾本書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找到了!
   其實我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去,真可惜沒時間找更多資料。

我去機場接他的那天,寒暄以後,這位老師主動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問我某圖書館坐捷運要怎麼去。而每次想到他在我腦海裡留下的這些記憶,我便馬上會湧起一份難以言喻的敬佩與感動。以學術為職志,以學術為志業,所謂學者,便正是這樣一種對研究與知識的存在與熱忱吧?


  臨去之前,老師問我研究些什麼。當時我很心虛的告訴他自己在研究圖像文獻,但事實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研究些什麼,於是對於他後來的深入詢問,我只能支支吾吾,完全不像個研究生與教授所該有的應對。後來我才知道,老師之所以詳細問我,是為了想替我帶來些幫助。他說這塊領域他沒有很熟,不過建議我可以從哪些部分下手去尋找資料;又說韓國那邊雖然有很多版畫的文獻,但圖像方面的資料卻沒有很多,所以他可能沒有辦法幫到我太多...... 我沒辦法回答他後續的問題,因為我壓根就不瞭解他提到的那些東西。所以我只能默默的點著頭,繼續看著他口漠橫飛,繼續聽他為了我而不斷講授的努力。我承認自己真的是個很不用功的學生,而下一秒,我也由衷為此感到無比的愧疚......


  看著我不太有回應的聆聽,老師突然停了一停。稍加沉澱以後,我想他大概知道了眼前的學生其實並沒有什麼斤兩。他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遠方,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在看正前方的飛機時刻表,但他後來所說的一字一句,卻讓我當下有種不知該落淚還是無奈的感動。老師說:

   你們還有很多的空間可以努力,還有很多的可能性。要加油。
   我們學問做了一輩子,到現在,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等我們老了、做不動了之後,這個棒子你們要接下來。

可能因為我本身對傳承類的東西很沒有抵抗力,所以在聽到這番話的時候,就算說我差點哭出來也絕對不為過!身上一陣又一陣的雞皮疙瘩不斷湧現,但同時產生的,卻是越來越深的愧疚感。這樣一位把一生都奉獻在學術的學者,竟然對我們這些不成氣候的小鬼有著如此的期望!試問我們何德何能接下他所謂的這個棒子,最起碼我接不住,因為就算到現在,我也始終沒有把學術作為畢生的志願。而對於像我這樣且戰且走的研究生來說,就算學界沒有制裁我們,可是我們又如何對得起前人那沉重的寄望呢?我很想告訴老師,說我無法接下他們遞來的棒子。但我終究還是沉默了。因為我有點感動到不能自己,因為我認為,或許別人其實都比我要用功上千百倍。不過這卻更讓我開始質疑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一個不愛吃披薩的人卻走進必勝客,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直到後來我竟然在補習班當國文老師的那天。我這才發現自己終於真正了解什麼叫做「長江後浪推前浪」,原來前浪之所以死在沙灘上,其實並不是因為後浪比他們更強更猛,而是因為他們本來也差不多就只能打到那樣的距離。就像韓國老師說的,有一天,他們這輩的學者會老、會走。後來勢必得要一代新人換舊人,這時就算這批新人的素質其實不比前輩優秀,又如何呢?或許學界的整體水準將會下滑,甚至停滯不前,但事實是總會有些相對之下的濫竽必須用來充數,而他們,最後也將成為另一群所謂的前輩和大師。於是,國文沒有好到頂尖的我做了國文老師;而聽說另一個當年數學差不多跟我一樣爛的朋友,現在也開始多方成為許多孩子的家教。有時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其實根本沒什麼道理,原來菁英雖然優秀,但世界的廣大,卻讓獲得機會的人不見得非要菁英不可!想到這裡,似乎又有點小小的勇氣,讓我能夠繼續昧著良心留在學術界了......


  常常聽人家在說,什麼什麼時候就是誰誰誰的時代。例如織田信長死後就是豐臣家的天下;而豐臣滅亡以後,又是德川的時代接著到來...... 不過假如綜觀一點分析,與其說這些人特別優秀,或許倒不如說,每個時代一定會有具備這些特質的人出現。時代的更替其實就像是海浪一樣,一波跟著一波,前頭的人走了,後頭的人接著崛起。其中當然不乏有其程度不等的優勝劣敗,但更令人感到弔詭的,卻是背後所隱藏的某種無奈的必然。當前頭的先人們離開了人世,只要不是真的一無是處,其實無論是誰,都有可能隨之填補上相應的空缺。就像NBA裡的誰接誰的班,難道我們真的在乎KOBE與小皇帝足不足以取代喬丹嗎?不,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個與記憶有所重疊的背影,只是那個突然空去的缺口能夠被填補而已。只要能夠讓大家重溫那個失落的王者風采,前人後人到底誰比較強,講真的,大家其實並不在乎!


  如果世界是一座大工廠,如果人是這座工廠所不斷製造的產品,那麼就像保特瓶飲料一樣,每個世代的人,都是如此這般的一罐接一罐,一罐之後還有另一罐。於是就算起跑慢了別人10圈,但只要領先集團有人在比賽結束以前退賽,最後的名次,其實還是大有可為。學弟站上了人生與我們這個世代的浪頭,成家立業、成為社會的中堅份子。事實是每個人都被自己那個世代的浪所拍打著往前,而在瞻仰了過去許許多多浪頭上的前輩之後,原來,我們其實也終將站上那個浪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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