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

　　這件事，得從一滴眼淚說起。



　　兩天前，晚間新聞播放著最近中正紀念堂的風波。中央、地方互相對峙，扯出了理學、昏君，也扯出了李蓮英和王陽明。看著牌樓下圍觀群眾的憤慨與不忍，聽著馬英九閃爍其詞的承諾，以及新聞主播對他這番說詞的過度解讀，當盧秀芳說出：「馬英九承諾，等他當選總統之後，保證會把這四個字再掛回去......」的時候，電視機前的我，已經不可思議的流下了眼淚......
　　有時候，問題其實不是掛上去或拿下來。這些東西都可以討論，但關鍵是做這些事情的人，到底是用一種怎樣的態度跟方式。「大中至正」不是絕對不能拆，但理由呢？動機呢？目的呢？手段呢？過程呢？不管官話說得再漂亮，顯而易見的是，粗製濫造的欲蓋彌彰，只會更藏不住背後醜惡至極的政治目的！為君者枉顧民生、枉顧境內安定，為了一己權力之私，一手畫出一個似是而非的公義大餅，藉由某些與歷史傷痕疊合的鼓動，不斷消費著受創族群的心靈，令他們一次又一次激情的犧牲奉獻，但這些燃燒生命、盲目啃食的結果，到頭來卻往往得不到任何實質上的平反及滿足，因為操弄者每每只是踩著群眾的身軀與熱情，讓自己得到足夠的量能，走去他所想要攀上的高度。可以理解的是，許多人把「大中至正」的殞落，視為某種搏倒恐怖、洗雪沉冤的象徵；但問題是，這些人對於政府離譜言行、荒唐邏輯、流氓嘴臉、匪類作為的視若無睹，究竟是一種默許式的共謀，抑或是由衷的認同與信仰？無論何者，相信也都再次痛擊了台灣人民的民主水準，這樣的民主，不如不要。

　　哀傷的情緒，來自於複雜的無力感。不僅對於玲瓏無恥的統治者感到無力、對於盲目跟從，甘為拋棄式工具，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已經淪為拋棄式工具的民眾感到無力；另一方面，也對於坐以待斃，連維護、自救都處處制肘，只得被告誡咬牙吞忍、被呼告和平理性的人們感到無力。所謂的好人，善於透過對人性的分析，訂出許多規則來約束、管控自己可能對別人帶來的傷害。一如儒家所有的老生常談，經典之所以經典，在於它們亙古常新、適用今昔。的確，做人應該心存良善，做人應該敦厚謙讓；但就在自己努力保持平和、理智的時候，如果對方得寸進尺，如果對方反倒耀武揚威、自以為是了起來，又該怎麼辦呢？我們總是提醒自己許多規矩、原則，認為只要這樣做，世界就會變得更美好。是的，如果大家都這樣做，世界無疑將會更為和諧；但問題是我們卻沒有想到，就是會有些人不行大道、不願利人利己，就是會有寧願損人利己，甚至損人不利己的人存在，因為當大家都不闖紅燈的時候，無視交通號誌的人，將可以更快達到自己的目標；因為當大家都恪守仁義道德、禮法節度的時候，只有徹底揚棄這些框架的原始野獸，才有辦法即時兌現自己的欲望......

　　於是靠著一套官冕堂皇的說詞，眾目睽睽之下，工程車硬是開進了中正紀念堂、水泥牆硬是圍起了警告的空間。現在的問題其實已經不是建築物本身到底該不該拆、到底能不能拆、代表不代表威權、代表不代表自由，而是在這種目的昭然若揭、事實與是非都有目共睹的情況之下，儘管多麼忿怒與號泣，但手執利刃權柄的跳樑小丑，卻依舊喜形於色，用他們期待已久，那不可一世的囂張與傲慢，享受著一切骯髒手段所換來的痛快成果。此間令人髮指的，除了一窩蛇鼠的奸行其道之外，引人感嘆的，其實更是愚民的忠義與君子的無能。有道是世道變化，善巧奪者就其功。愚民與君子在現在的社會上，往往一前一後，恰好成為滋生匪類的溫床。愚民無智，所以他們容易受到佞人的蠱惑與利用，不明究理的為其奮鬥擋死；而君子則不擅跳樑、無軌不行，所以他們悲慘到即使被扛到樑上，腿軟之餘，還大概都會以摔死作收...... 因為他終究是種只會思考、只會談論、只想做事、就算想壞也壞得不入流的人種，因此往往淪為階梯，甚至成為低俗丑角攀上廳堂的幫手......

　　有道是人性本惡，政治、世事必有其必要的黑暗。然而「本來就這樣」與「應該要怎樣」卻不是應該是兩回事嗎？就因為知道人性暗惡，所以更應該挑戰、更應該正面面對，而不是沉溺其中、順性淪喪。重點是我們該如何保有心中那份願意提升、希望提升的動力，如果整天只是嚷著尊重個別差異、尊重多元意見，但卻沒有任何堪為骨幹的依傍與判準，等到經軌破盡、核心解裂、量能散去以後，所謂的多元包容，其實也不過就如同阿米巴原蟲一般，只是軟若無骨的變形再變形罷了...... 有朋友告訴我，說我這種扎根於是非二分法的思維，典型是信奉了某種先驗式的真理，甚至將自己視為代行者。又說世間很多事情，其實都存在著模糊地帶，不能一桿子打翻兩船人，maybe我眼中的低級執政作為，對某些人來說，其實是種形同於公理的存在。因此我的所思所論，只是單純的想把自己的思想給強安到別人的身上，於是苦口婆心的規勸，希望我讓思想儘量圓融一點，不然別的不說，光是在「感情」方面的經營，就已經足夠令我吃盡苦頭......

　　我的感情學分要留校察看，這個早就不是新聞了，再此姑且不論。畢竟透過好友們的一番善誘，我確實有所瞭解，「感情」這檔子事，有時候似乎真的沒什麼道理...... 所以關鍵常常只是在於我是否願意無視於心底的聲響，縱身去操作某些我知道該如何成就和睦相處的作為...... 但問題是龜毛如我，卻總是會感到內在良心的召喚，認為只求開心、不問事理的默不關心，會讓我失去自居為情人的資格...... 難道之所以牽手走在一起，不就是為了相互扶持與成長嗎？批評者當然有可能失之於主觀，但重點是之所以發聲訴說，是因為消融了彼此之分，只希望盡力給出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我當然知道女生感性重於理性、情緒大過說理，但為什麼就是要先行取消就事論事的想望與可能？講真的，接受之前，我還在沉澱......

　　常有人問，為什麼一定要如此拘泥與「正道」？難不成主觀意識強烈到無可救藥？難不成真的自以為夠格代言真理？我想說的是，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真理，我只是試著找出接近它的方法。就好像數學中的無限趨近，當我們無限重覆1/2的分割行為時，儘管永遠無法等於零或一，但無論哪個代表真理，我們總有法子透過思考，讓自己與它更近一步。是的，我還是相信世界上有所謂的真理。儘管活到25歲已經被很多人覺得有毛病，但此時此刻，我還是願意相信世界上一定有所謂的大是大非。也許在諸多條件的影響下，它可能會隱沒，甚至遭到唾罵與揚棄，但它的本質卻仍是真理，因為它永遠都可以讓我們找出相對之下的正確，是的，我還是選擇頑固......

　　與時俱進、隨事自新、多元包容固然是美事，但問題是，無論如何圓融，到了最後，處事卻終究必須塵埃落定，必須為了後續的發展做出抉擇！因此多元充其量只是個整合的過程，意義在於如何篩汰出更好的作法，並不是漫無目的量產平等，更不是代表每個人都有起跑點以外的相同價值。所謂民主法治，儘管以民為主，但論到透徹，卻終究必須回歸於法律的治理。因此不管理念論辯、闡述得再詳密，事實是國家、世事如果不願意面臨混亂，最後的一道防線，其實還是「定於一尊」的運行概念。不然為什麼法律有資格定人生死？說得直接一點，多元包容其實只是個美好的神話。民主與法治本身就是個矛盾的概念，不管人們願不願意面對，揭開骰盅，這才是一翻兩瞪眼的現實。正因為不願意再流為專制，正因為正視到了多元過程的重要，所以才將制定法律的權力還諸於民，希望達成某種程度的有效折衷。不過到頭來卻還是因為人性本質的惡多於善，所以違法亂紀者眾、砥志礪行者寡...... 我一直很想強調的是，雖然我言必稱善惡分明，但所謂是非對錯，我卻從來不覺得是種絕對的判準。世事固然必有善惡，但孰優孰劣，卻必須透過相對的比較才能釐清。例如新聞畫面中，牌樓下那一招招隱含著悲憤與哀傷的雙眼，抨擊綠營，不代表泛藍就代表了絕對的正義；只不過不可否認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確不與非道為伍，的確受到了亂權者無理的蹂躪與霸凌。

　　著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吊車上的工人，正在施工拆除「大中至正」。歷時三個鐘頭，牌匾紋風不動。無巧不巧，他們第一個想拆的字，正是中華文化之中極具意義的「正」字，如此諷刺的畫面看在我眼裡，有種莫名的悸動與惆悵，因為不理性的那個我，彷彿看見了歷史與文化魂魄最後的尊嚴。不管國民黨做了什麼，「大中至正」背後的中華文化精神，到底是種對於剛正不阿、行其大道的追求與堅持。這是文化內涵的問題，與太監總管、亡國昏君無關，當然，更不應該被拉低、辱沒為政治層次的鬥爭。「正」道，指的是不取巧鑽營、不巧取豪奪、不歪斜猥瑣、不毀倫喪德，於是人皆謙和自知、知禮守節、與人為善、敬天法祖，因為擁有這份蘊藏於內在的積極力量，所以成就了君子凡事正大光明、惕厲自省、忠恕為懷、仁愛為念、勵精圖治的完美形象。即便我們知道這種完人其實並不存在，但是如此效法，千年以來，卻仍是造就了數不盡的偉大人格。許多人批評儒家過度理想，並不瞭解真實人世的現況與醜惡；但換個角度看，事實是它的確指出了一條提昇的道路，即便到了今天，我們也還是無法推翻、無法合理對抗這套思想系統的正面價值。更遑論，是採取如此拙劣、如此粗鄙與不堪的手段了..... 〈正氣歌〉有云：「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如果所謂的正道與天理真的與萬事萬物同在，那麼即使一度力竭隱沒，但是傲骨、節操的精神與不屈，卻到底甘與外侮搏鬥、對抗到最後嚥氣的一刻...... 牌匾的「正」字 ，終究會被拆卸下來。一如文天祥的捨身取義，一如史可法的十日揚州。但我們卻從來不曾屈服、不曾軟弱，儘管對手大軍壓境，儘管單騎孤掌難鳴，儘管忍受削鑽挖剮、踐踏與凌辱的時候，斑駁的身軀，早已無法承載堅毅的靈魂；但我們卻還是要直挺挺的站著死去！因為即使邪狎跳樑、社稷蒙塵，但世間的公理是非、人心的正直與純淨，卻怎麼也不是奸邪者所可以玷污、可以染指的高度......